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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崔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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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若问天下读书人,最奢侈的梦想是什幺?头一件恐怕是入翰林院。
“非进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入内阁。”是天朝铁打的规矩。建朝二百年来,非皇族的宰相,居然无一例外的出身翰林。成了阁老,非但金马玉堂,娇妻美妾不在话下。连祖上三代,子孙后人,也可沾染福泽。中国秀才们最酸腐的理想竟都要通过翰林院的门槛来实现。因此,翰林们非但风雅,而且贵重。
然而,天朝的翰林院也有特殊之处:第一,任何时候翰林院内都只有八人而已。一名掌院学士,官居二品。两名修撰,官居四品。剩下的五名,都是六品的编修。物以稀为贵,这些翰林们走在京城的大街上,就是眼睛长在头顶,别人对他们也只有崇敬的份儿。第二,翰林院虽然是论学编书之地。但天朝选官,外貌也是一条不成文的标尺。金殿取三甲的时候,相貌普通的人,纵然才比子建,文章魁首,也很有可能被甩出前十名。状元,榜眼,探花往往都是俊秀之才子,通常这几位也最容易入翰林院。第三,翰林院被认为是一品大员们历练的地方。凡过了三十岁,一律得出翰林院。如果得皇帝赏识,从此就可一步步走向宰辅位置。倘若口碑一般,也可以落个封疆大吏。
翰林院是皇城边上的一进房子,御赐琉璃瓦闪闪发光。翰林院里有一知名的花园,名为“甲秀林”。翠竹婆娑,花开不败。翰林们闲暇之余,常在内谈论风月,吟诗作赋。春天的时候,许多姑娘都在甲秀林杏色墙外徘徊。墙内偶尔有琴声笛韵传出,女孩子们难免芳心荡漾。恨那堵墙,挡住了年少风流的翰林们,挡住了混合墨香的儒雅风情。他们每一个的名字,女人们都记得清楚。纵然过了许多年,当年的翰林,成了胡子花白,威严赫赫的相爷。也还有上了年纪的女子,记得潇洒美少年时候的他。曾经的他们,隔着甲秀林的墙,是她们心中一个灵秀的梦想。
夜晚的甲秀林,乌鸦栖树,幽静如画。虽然已经是阳春三月,料峭的寒风依然吹得卢修耸了耸肩膀。他一回头,见韩逸洲已经静静站在他的背后。亭子一角的灯笼,照着韩逸洲的脸庞。他已经十九岁了,三天前卢修才和他一起渡过了他的生日。
“你走路真轻,好象我大哥。”卢修微笑着说,他比韩逸洲大四岁,容貌端丽。细长的眼睛,冷静的笑容,总有点哲人味道。
韩逸洲背着手,仿佛觉得没有必要说什幺。
“我明天就要离开翰林院了。今个偏那幺巧,我,你,还有杨青柏三人一起在这里值夜。现在又是殿试的时节了,你还记得三年前的情景吗?”
“嗯。”韩逸洲点点头。他在凉风中站得笔直,好象豪门公子的清华之气可以抵御寒冷似的。但卢修依然觉得,韩逸洲的眉宇间有少许落寞。他想了千百次,为什幺这两年他变了呢?但他从来没有问出口,为什幺呢?他舍不得。
三年前,卢修被皇帝亲点一甲第一。因为他的兄长卢雪泽已经为翰林院掌院学士,他当上状元,无疑是一份难得的殊荣。他记得在金殿下,十六岁的榜眼韩逸洲。那少年清瘦秀雅,迎着他露齿一笑。似乎漫天的昙花,被某个青翠的影子揉碎了,只剩下淡淡的余香,悠扬在长空之中。探花郎杨青柏也是个俊俏的男子,但当日三人打马长街了半天,卢修居然没有记住他的模样。
三人一同入了翰林院,是顺理成章的事。杨青柏行事古怪,同大家都不相得。即使对他们两个同年也总是疏远的很。卢修并不放在心上,韩逸洲似乎是不在乎。明天,卢修就要担任大理寺卿去,而韩逸洲也要升任翰林院修撰了。而杨青柏,却是要调到四川一带当知府。因此他心中并不愉快,独自一人在书厅里面喝闷酒。
“也难怪杨兄不痛快。哎,上次他校对先帝实录居然犯错,当然影响了他的仕途。”卢修说。
韩逸洲皱眉道:“我倒觉得他可惜,他是不大会做人。……翰林里见不得人的东西多了。他还不是最龌脞的一个。”卢修以前从没有听过韩逸洲抱怨同僚,今夜他不但说了,还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怎幺了?”卢修这才发现,韩逸洲紧紧捏着玉色的腕子。这是他生气时候常做
的动作。
韩逸洲冷笑几声:“……不想提……”他即使动怒起来,也是清凌凌的透明的秀气。
卢修劝道:“逸洲,你还小,在这里我大哥自然会维护你。但有的时候……,你只当没有看见。你也知道官场原本就是不干净的。翰林院里面勾心斗角总有限度。不过一小池水能扑腾起来吗?瞧我出了翰林院,还不定怎幺恶心呢?”
韩逸洲笑了笑,点点头。
卢修心里一动,正要说什幺……西面的屋子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
卢修和韩逸洲面面相觑。卢修待要去看个究竟,韩逸洲却一把拉住他:“关我们何事?你别去。”他脸上阴晴不定,卢修愣住了。
他本来想说:既然值夜,有动静自然要去看看。但韩逸洲古怪的神色,又让他揣摸不出缘故。他便停下脚步,细细的分辨。
静了一盏茶的功夫,猛的一声巨响,好象巡夜的更夫扔下了铜锣。不一会儿,小径的尽头,有个大汉见鬼似的踉跄跑来。
“卢……卢……韩……要命了!”他尖叫着,说话支离破碎。
卢修这才拽着韩逸洲急匆匆的顺着更夫指向的屋子跑去,冷月下的草地,似乎滑溜溜的。浓郁的血腥气,让卢修忘记了一切。
门虚掩着,韩逸洲站住了不动。卢修朝内一探头,心胆俱寒。他本能的把韩逸洲拉到身边。屋内的惨烈景象,已经不能用“恐怖”来形容。但卢修知道:这一堆“物事”就是一个时辰前活生生的同年:杨青柏。
韩逸洲满头冷汗。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卢修,他想起刚才他出屋子去寻卢修时,杨青柏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咱们的卢大人明天就上任了,恐怕要办几件惊天动地的大案子呢!”
会试的前夜,翰林院编修杨青柏被杀。也许他没有想到,他自己的命,就是卢修的第一件大案。
第一章
宫禁深处,檀香绕梁。大理寺卿卢修已经等了半个时辰。老宦官终于走了出来,对他摇摇头:“卢大人,请回吧。万岁已经歇了。”
卢修不动声色的把一张银票笼在袖管里面递过去:“公公,万岁最近还为那事儿烦心?”
老宦官默默的接了票子,压低了嗓门说:“卢大人,你们大理寺会同刑部查了一个多月。连个影儿都查不出来,万岁怎能不烦心?”
卢修黯然道:“连日来京城的名捕们都翻遍了翰林院的上下,连山西的神捕也拉来了。还是没找出头绪。哎,真难……”
老宦官想了想,炫耀自个消息灵通似的,笑说:“卢大人放心,这事儿关系不了您的乌纱帽。您的哥哥是谁?——是万岁面前的大红人。万岁就是拿人开刀,也得给卢学士留个面子不是?”
卢修对宫内阉人的阴阳怪气向来不喜,然而往往这些人说话倒比谁都通透些。老宦官的话,也算透露给了他一点信息。他微笑着岔开话题:“明天就是点翰林的日子了,今年也不晓得是谁?”
老宦官握住嘴巴笑得直颤:“哎呦,今年翰林院一共才两空缺,其中一个还是死鬼让出来的。三天前金榜刚贴上中华门,新科状元就因为激动发了羊角风。昨儿晚上,新科榜眼的亲娘又恰巧死了。这两个倒霉主儿,得,一个回家养病,一个回去丁忧。就剩下个探花何……何……”
“何有伦?”卢修接了上去,何有伦是安徽人,中进士前就以丹青擅名。大约是估摸自己能进翰林院,昨天一大早,何有伦已经来了卢府拜会卢修的哥哥,掌院学士卢学泽。他与卢修差不多年岁,浓眉大眼,外表甚是雍容。他对卢家兄弟都自称“学生”,看样子,是个为人和气,少是非的人物。
“对,对,就是他。只是剩下的一个——谁福气大,就是谁了。我才跟小子们说,这位爷入翰林,也就等于天上砸下个金元宝喽!”
卢修心说:福气?未必。面子上依然淡笑着说:“有劳公公了。我和家兄说起宫里宫外的事,什幺也瞒不过公公去。卢修才当朝官,规矩还要您老人家提醒。”
“好说,好说,您是上科状元公,这幺客气真是给我脸上贴金了。”
卢修识趣,今夜无论如何不能面圣了,他继续寒暄几句,就回家去了。
卢修猜得不错,皇帝并没有歇息,不过是不愿意见他罢了。此刻,皇帝周嘉正在书房内对着一卷白纸发呆。
他不愿意见卢修,倒也并非责怪他们办案不力。死去的杨青柏,似乎与翰林院任何其它人都没有瓜葛。案发的当晚,卢修本人也在翰林院内,即使他是大理寺卿,也不能完全排除他的嫌疑,况且,作证卢修一直在甲秀林内的韩逸洲,向来与卢修交好。韩逸洲,是最后一个见到杨青柏活着的人。所以也有可能杀人。因此,他做皇帝,自然不能事事对卢修交底。
周嘉抚摸着狼毫的笔杆,犹豫良久,终于写下了一个名字:赵乐鱼。
第二天,圣旨一下。京城内就像开了锅,赵乐鱼?谁是赵乐鱼?问来问去,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位新翰林的来历。连会试和殿试中,大伙对这个人也没有印象。
只有广东会馆里,一个新科进士大为愤慨的说:“我清楚啦,赵乐鱼就是金榜里面排在我后面的,似乎是广西桂林人,他怎幺可以进翰林院?”
同乡们好奇说:“第三甲一共就九十个人。你都是八十七名了,他难道是八十八名不成?”
广东进士一愣,马上捶胸顿足:“啊呀,原来这就是玄机。老天爷不公,我怎幺没有摊到如此吉利的名次?”
旁人看他个头矮小,头发稀疏,也不忍心打击他,追问他:“赵乐鱼什幺模样?”
广东进士回答说:“他不过和我在金榜上挨一块儿。我怎幺知道他长什幺样?”
旁人哄笑:“搞了半天你还是不认得他。”
赵乐鱼在京城之内,必须住店吃饭,所以自然有人晓得他。次日的中午,在京城东北郊的一家寒酸客栈里面,从老板到伙计都红光满面,精神焕发。
老板唾沫飞溅,对着狭窄客堂里面两个客人说:“看你现在的座位,就是赵翰林最喜欢的座位。你点红烧狮子头吗?这是赵翰林对本店厨师最赏识的一道菜。……赵翰林住哪间?恕小人不能告诉你,赵翰林不喜欢起早,这会子还睡着呢。”
正说着,一个小跑堂飞奔下来:“赵翰林醒了!”老板立刻抽身,端着伙计们准备好的脸盆上了楼梯。
屋子里面没什幺摆设,但还算干净。晌午的光线穿透了走廊,一个美少年金鸡独立,懒洋洋的靠着墙壁,虽说是起床了,不知怎幺他又是一副打盹的模样。
他身材很高,骨肉匀称。阳光下,墨黑的散乱头发,蜜色的光洁肌肤,都跟着闪耀。小跑堂待要叫他,却被老板死命的拧了一下。少年张开了眼睛,笑了一声。
他的眼珠子灵透黑亮,有一股形容不出的锐气。而他的脸庞,五官处处生的恰到好处。人漂亮到极点,反而显出坦荡来。纵然阴雨连绵,只要屋子有他,你就会感觉到温暖的阳春。他若肯对你一展笑颜,醉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