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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声连续不断的响着,谁不知谁伤了谁,谁不知谁送了命,人群中,只见血肉横飞,哭爹喊娘!爸爸的囚车,被人流涌过来,涌过去,好象风浪中的一叶小舟,转眼之间,便散了架,被淹没了。
我的爸爸不见了,我哭喊着他的名字,哪里有爸爸的影子,只有我那撕裂肺腑的声音在细雨中飘荡。我不忍心再看了,闭上了眼睛。耳边,只有惊天动地的枪声和哭声,持续着,持续着,持续着……
终于,枪声停了。哭声仍然不断。我睁开眼来,还是没有爸爸的影子。街上,连一个巡警都看不见了,只剩下那些悲哀的看客,这时还惊魂未定,才想起四处寻找自己的家人。哭声、叫声、骂声、呼唤声……找到儿女的,一边哭,一边打骂;找到老的,虽不至打,却少不了也挨几声骂。那些死了亲人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胸顿脚的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着各人的不是。
我看在眼里,真不知是哀其不幸,还是怒其不争。爸爸为了天下人,如今却成了天下人的看料。死者死矣,生者生矣!长歌当哭,我除了为爸爸不值之外,早已看开了,早已看空了!
这个世界,人和动物一样,不仅残害着异类,而且残害着同类!
正文 手记15 梦回从前
我怎么也想不到,这场杀人的闹剧,竟然是如此的收场。我们的爸爸,不知落在了谁的手里,犹如飞雪入了海,听不到消息,也看不到踪影。
妈妈终日里以泪洗面,精神恍惚,头发乱,面色黄,眼圈红,一下子的折磨犹如十年的沧桑,物换了,景移了,人非了。所有的悲哀与不幸,充满着我们面前的每一个空间,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妈妈的精神终于崩溃了,病得再也下不了床。她迷迷糊糊的昏睡着,白天黑夜里断断续续地咳喘,一下子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
我和姐姐一边糊着纸盒,一边时不时地落泪。我们的劳作,换来的是那少得可怜的几个铜子儿,象拖死狗一样地拖着我们娘仨的命。
爸爸不回来了,回不来了,不知死活。我们的妈妈,可不能再出现三长两短,不然,我和姐姐,就真的只有坐着等死了。
为了给妈妈治病,我们看始变卖家中的东西。原来,我一直以为,家里的东西虽然不多,但多少值几个钱;可如今,到了真正能派上用场的,却是少得可怜。
这时候,我才明白,当初那些卖儿卖女人的心——一条命虽然只值几个钱,但卖与被卖的都可以活命,不管做谁的牛马,能喘几口活气是几口活气!
每一次,我和姐姐翻箱倒柜,拿着东西去卖,邻家的那个小男孩都会站在院墙上冲我们笑。我们知道他家里有钱,但我们不想跟他们借;何况,他们也不一定会借给我们。
我们和他们,不是一个屋檐下的人!
渐渐的,凡是能值几个钱的都卖了,我们的屋子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的,一棒可以打出头,连老鼠都不敢来了。
我去了爸爸的那间书房。我清楚,那里面全是书——古的、今的、中的、西的。除了书之外,也没有了其它值钱的东西。面对那一排排的书,我心里发酸,喉咙发堵,眼里发涩。生命到了着个份上,这些书有什么用呢?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穿,不能当钱使。古人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只自有黄金屋。原来全是狗屁,不过玩的是神欺鬼,鬼欺人罢了!
书,不过是一块敲门砖;门敲开了,砖便丢了。从此以后,衮衮诸公,钟鸣鼎食,使着伎俩争位子,变着法儿捞银子,想着花样玩婊子!
我明白这些道理又有什么用呢?
有时候,东西卖不掉了,我们便只有去当铺的份儿。当铺的钱更少,这些剥皮抽筋的主儿,一个比一个更狠!
如今,这屋里最多的就是这些书了。一大早,我选了两本又厚又大的书——一本古籍一本西译,去了当铺。
远远的,就看见了那块大大的、红红的当牌,仿佛张着的一个血盆大口。走到大红门前,来来往往已经有很多人了。我明白,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穷得揭不开锅了。我跨过那道又高又宽的门坎儿,掂着脚尖,将书递上那高高的柜台。
那个吊额鼓腮的老头儿,眼镜耷拉在鼻梁上,鸡爪似的手拨动算珠子的声音象洒豆子。他斜眼看了看我,头摇得象货郎鼓,声音象冰块似的:“拿走,不当书!”
我刚要哀求他多少给当了,却见他已将书丢出了门外,叫我滚蛋!我回过头去,看着后面那一排排菜青色的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从此不食人间烟火。
又羞又辱中,我红了脸,拿眼瞪了那个铁公鸡似的掌柜一下,却被屋后那条又黑又壮恶狗的呜咽声下了一大跳,那个家伙,一蹦一跳,弄得铁链子唰唰作响。我知道,这东西又想仗人势了。
被蛇吓过的,连麻绳也怕。我跑出大门,连书都没捡,象躲鬼似的逃回了家。
姐姐见我两手空空,眼中含着泪,继续糊着小山似的纸盒。
屋里,妈妈还在昏昏沉沉地睡着。我伏在妈妈床头,哭着对她说:“妈妈,你可千万不能死,不然,我们的路都走到头了!”
冥冥之中,不知是什么样的定数,也许是命不该绝,妈妈的病一治一拖,最后竟然好转了。我并不感谢老天,这个世界上,谁也不会给我们活路,我们能活下来,完全是因为我们命大!
醒来后,妈妈看着徒有四壁的屋子,知道我们为了她的病,什么办法都想尽了。
妈妈挣扎着下了床,去缸里看了看,里面什么都没有。靠着缸边,妈妈呆立了一下,长喘了一口气,然后去里屋的箱子底下,拿出一块纱来——那是她嫁人时的红盖头。
妈妈拿着那红盖头,摸了摸那上面的细珠子,咬咬牙,叫我拿去当了。我恨当铺老板够一样看人的眼光,把红盖头给了姐姐。姐姐什么都没说,红着眼睛,拿着走了。
看着姐姐出去,妈妈长长吁了一口气,对我说:“有爸爸的消息吗?”
我摇摇头。
妈妈不再说什么,弓着虚弱的身子,双手抱着膝,坐在凳子上一阵发呆。
不一会儿,姐姐回来了。妈妈接过钱,去了街上,买回一点儿粮食,为我们熬了稀糊。
两天后,妈妈带着病出去了。糊纸盒糊不了口,她还要去找一份工作。望着妈妈一步一步离开,我不由泪眼婆娑。想不到,我们只过了几年好日子,短短几年之后,我们又要回到当初的苦境,为饥忙,为寒忙,奔来奔去,不知还有多少的活路?
世事真的难以预料,这一次,妈妈竟然几天之中就找到了一份工作——帮人家扎花圈。
这年头,仗越打越凶,越打越宽,越打越久,死的人越多,白喜店里的生意自然越好。
这个世界,只要是人,都难逃一死!
兵匪官绅,他们虽然害死了不少人,一旦他们短了命,也逃不掉棺材铺里买棺材,花圈店里买花圈,然后,往土里一埋,气化风,肉化泥。在生里,东拼西打,聚金敛银,死了,却带不走半分文,都给了不孝的儿孙。
有了这两样工作,我们终于可以维持活命了。
我们活着,一天一天地看着别人死去!
天下的穷人,又何曾死得尽?眼下,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乞丐和难民,象信潮的鱼群一样,占据了生存的每一个空间。一时间,死了的,一张草席,几张纸钱,一个花圈,就了结了一生的哭笑与恩怨!将死的,数生呻吟,几翻挣扎,象被人钓上岸的鱼一样,做一些徒劳的求生罢了。那离死远着的,坐在地上,只有长长的叹息,只有长长的痛泣。
我清楚,这就是水灾、旱灾、虫灾、疫灾、兵灾带来的结果。一遇上这样的年景,死人就象割麦子一样,一倒一大片。
看着死的人多了,我有了一个主意,对妈妈说:“不如我们自己开个花圈店。”妈妈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几根竹条,几张花纸,我们还买得起。我们自己做,自己卖,省得看别人的脸色,受别人的盘剥。
我们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解决了肚子和身子,这使我们一家非常的高兴,虽然我们赚的是死人的钱,但靠的是我们自己的手,而且,我们比别人卖的便宜,还送货上门,所以许多人都往我们这儿来。
人世间,竟然有这样的事,因为我们卖得好,卖得比别人便宜,便有人上门来找我们的茬子。
我们干干净净做人,本本份份做生意,从没得罪过人;同行是冤家,我知道是谁派他们来的。他们看到我们赚了钱,上面红了眼,下面就黑了心!
那几个流氓,斜穿衣服,歪戴帽子,走路腿一撩一撩的,眼里冒着冷光,嘴里哼着下流曲儿。
来到店里,一个流氓说:“娘们,给点烟钱?”
我们不理他们。
另一个流氓说:“那就给点酒钱吧?”
我们还是不理他们。
又一个流氓说:“不给是吧?不给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我们仍然不理他们。
一个流氓一声冷笑,将手一挥,几个恶棍便抓住什么砸什么,一边砸还一边骂,转眼之间,就将我们的店子砸了个稀巴烂,然后,拍拍手,叼起烟,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经过了这么多的艰辛与困苦,这突如其来的灾难,虽然没有把我们吓傻过去,但看见那一屋子的惨状,已令我们茫然无措了。
这个世道,是一个什么样的世道?我读了书,仍然弄不明白恶人为什么能够横行天下,好人为什么得不到善终?难道真的是因为做好人腿软,做恶人心狠不成?
我们的爸爸不见了,至今不知音讯;我们到了这等山穷水尽的地步,仍然还有人狠心欺负我们。
这该死的钱!
面对这样的凌辱,我们只能忍气吞声,鸡斗不过狼,鼠斗不过猫,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这样一来,我们就只有先找好买主,做一个卖一个;过了不久,我们的生意就慢慢淡了下来,渐渐的做到了头。
生意到了头,我们得到了爸爸的消息。原来,乱党们劫囚不成功,爸爸被城防司令部抢走,然后杀害了,秘密地杀害了!
那是一天黄昏,天上还飘着几抹惨淡的云彩,华叔叔来了,叫我们一家去了一个地方。
在那里,聚集了很多人,他们长声痛哭,倒着水酒,祭奠着爸爸的亡灵。
我们母女仨人,木然而立,忘记了哭,忘记了鞠躬,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一切身外的苦与痛!
这个世间,生命对于弱者,犹如一缕烟,被风一吹,就散了;犹如一滴水,被火一烤,就化了;犹如一粒沙,被雨一打,就没了,所有的开始与结局,都是一样的悲惨与凄凉!
一座空坟,几只花圈,一堆挽联,就是爸爸一生的见证。那块碑上,没有爸爸的名字,只有八个凝血的大字:
侠骨丹心
碧血正气
面对爸爸的坟,我能明白些什么呢?我似乎觉得,我读这些年的书,对于我们的命运,是不会有丝毫改变的。我的心一下子全冰了,犹如掉进了万丈的雪谷!
正文 手记16 妈妈三嫁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看上了妈妈,托人来说合。当初,妈妈没有同意,后来,那个人又来了好几次,磨着嘴皮子,终于说动了妈妈的心。我又何尝不知道,妈妈是为了我们——她的女儿,并不是真的愿意嫁人。
那是春天的一个上午,天气还透着凉意,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那个人领着一个媒婆子上门来。
那个媒婆子,一对蛙眼,两只风耳,满脸横肉,看不到脖子,双手白得象葱头,拿着一把扇子,扭动着水桶一样的腰,来到妈妈面前。
坐定之后,那个媒婆子瞄了妈妈一眼,便开始介绍男家的情况。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