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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汉英和文泽远的身后正面墙壁上悬挂着手帧标满兵力部署的巨幅作战地图。从地图上看,几条粗壮的箭头像几只凶狠的拳头砸出去,遒劲地汇集在一个地方,此处文字标注的是“匪梁必达部”。
从图上标绘的态势看,小小的“匪梁必达部”这回无疑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逃了。这是刘汉英选择的第一轮冲击对象,保江先保淮,打蛇打七寸,要打杨庭辉,就必须先干掉梁必达。
整编第一旅三团中校团长陈墨涵就坐在齐格飞的身边,从他脸上同样看不出什么表情。
自从石云彪战死以来,原七十九军剩下的这点部队这几年所走过的路,说起来一把辛酸泪,想起来满腹血泪仇。先是散兵游勇被缩编成了补充营,后来又有莫干山死于不明不白之中。被挂起来在统帅部帮闲的那位陈上将纵然有雷霆之怒,无奈层层阻隔搪塞,关于812高地血战,石云彪之死、莫干山之死的种种真相,就像一粒粒细微的沙子,落入万丈深井中,被一层又一层最高统帅的嫡亲军官们所制造的大量假相淹没了。陈上将早已被削了兵权架在空中,上不着天下不沾地,徒有这参议那委员各种虚衔,其实都不过是一种象征,倘若不是考虑陈上将是党国一介元老,是视听舆论关注的对象,那些嫡亲军官们恨不得杀了他。
鞭长莫及啊,更何况还是一根轻飘飘的羊毛鞭子呢。既然大树没了叶子,乘不得凉,那么底下的人就只能好自为之了。倒是半路加盟的陈墨涵,痛定思痛,为自己和原七十九团的弟兄们艰难地寻找了一条栖身之道。
当初,陈墨涵接手补充营营长一职之后,曾经在极小的范围内召集原七十九团几名根深蒂固的老军官开了一个极其秘密的会议。此后,补充营的精神面貌便大不如前。
陈墨涵主动向张嘉毓提出,为了加强约束,请团座在本团范围内调配四名排长和七名班长,充实到补充营。陈墨涵称此为“掺沙子”,是帮助他管束原七十九团老兵。同时,陈墨涵又去找政训处主任吉哈天,声称补充营是七十九团的老根底,官兵们怀旧情感严重,同国军其他部队隔阂较深,他这个外来户有些力不从心,请吉主任派遣政训人员,每周给补充营官兵训话,陈墨涵称此为“洗脑子”。在治军方面,陈墨涵也一改石云彪、莫干山等人“以身先人”、“以心统军”的君子将风,而是强调等级有别、上下尊分,营里军官不再同士兵一起用饭,连里军官不再同士兵一起训练,连排级军官也不再同士兵居于一室。陈墨涵称这种做法是“找面子”。
掺了沙子又洗了脑子,洗了脑子又给军官找回了面子,于是乎,表面上看大家都成了最高统帅的忠实信徒,言必谈“焦土抗战”、“地不分东南西北,人不分男女老幼”之类,实际上都是清谈空喊,而军伍人心松散,官兵隔离,军纪废弛。当官的开始摆谱作威作福,打骂士兵的现象有了,聚众赌博的现象有了,克扣军饷的现象有了,甚至还有人抽起了大烟,凹凸山南斜河街明妓暗娼的馆子里,也出现了补充营军官的身影。
如果退回几年,石云彪和莫干山在世的时候,发现抽大烟和嫖娼,轻者重罚,重则杀头都是可能的。而现在到了陈墨涵的手里,补充营彻头彻尾地变了,渐渐地同二四六团其他营队没有太大的区别,融为一体了,共同成了偏安一方的百姓祸害。
再拉到训练场上,官软了,兵懒了,有了喊声却是虚张声势,一刀一枪多是花拳绣腿。从他们的嘴里,再也听不见当年那种让人心悸的炸雷般的吼声了,从他们的眼睛里,再也看不见当年那种令人胆寒的仇恨了。
这一切,刘汉英都默默地看在眼里。一方面,他不太相信老七十九团的汉子这么快就变成了稀泥,这么快就消蚀了仇恨。作为军人,他懂得一个法则,改变一个人容易,实在改造不了杀头便可,但是,改变一支部队是困难的,尤其是家族似的非嫡系部队,只要人不死绝,那支部队就有一股暗气代代相传,就像一个幽灵,始终会在冥冥中控制他们的精神。但是,刘汉英换一个角度看问题,征服他们改变他们也是可能的,因为他们的最高长官换了,陈墨涵不是七十九军的遗留分子,再加之大量掺了沙子,四处都是监视的眼睛,狗打怕了都不敢再叫唤,何况是人?
胳膊毕竟拗不过大腿,识时务者为俊杰嘛,看来陈墨涵是深谙此道的。
刘汉英对陈墨涵比较欣赏。
在刘汉英看来,既然陈墨涵不是七十九军的遗留分子,石云彪和莫干山又不是他的爹娘,他陈墨涵就犯不着抱着他们的阴魂去撞自家的脑袋。设身处地地想想,他刘汉英本人对最高统帅也没有忠心到肝脑涂地的地步,见势不妙他也是会拔腿就跑的,那么,陈墨涵对死去的石云彪和莫干山,就更没有理由冒自家生命之险去尽虚无缥缈之忠了。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军官都这么看问题。
在刘汉英的身边,也有些人认为,补充营终归是七十九团的老底子,不少官兵都是石云彪和莫干山的死硬亲信,已往对其他部队的贪污腐化是深恶痛绝的,现在弯子转得这么快,转眼之间就同流合污甚至不分仲伯了,连赵无妨这样在营长和连长位置上三起三落、对长官心存严重不满乃至仇恨的人,如今也表现出胸无大志吃喝嫖赌的作为,对长官也是一副恭恭敬敬低眉顺眼的样子,还耀武扬威地娶了一个小老婆,以表示自己甘心堕落,
这其中是否有诈,是不是有更深的阴谋,的确还是值得推敲的。左文录对此就很怀疑。
刘汉英却不以为然。刘汉英认为,像赵无妨这样的人,过去一直在石云彪和莫干山的手下,中武培梅的毒太深,再加之那时候年轻,容易意气用事。现在不同了,从旅到团,都对补充营优抚有加,军官们虽然降了职,但是加了饷。像赵无妨这样的泥腿子出来从军,图的是个什么?当官固然重要,但当官之所以重要不就是因为当官可以捞到银子吗?有钱能使鬼推磨,有权能使磨推鬼,刘汉英把这些官场法则看得很透,有奶便是娘,官就是
钱,钱就是官。既然如此,给他银子,他还有什么话说?再说,七十九团那些老兵的年纪一天天地大了,树老皮多,人老愁多,一天天地老了去,就一天天地软了去。石云彪和莫干山一死,七十九军的阴魂就敛不起来了,现在的这些后来者不是武培梅的孝子贤孙,不大可能老走武培梅的路。
刘汉英是越来越器重陈墨涵了。年轻人的脑子里本来就没有历史老账,只不过可能有一时受了石云彪和莫干山的蛊惑,随着石云彪和莫干山的消失,这点蛊惑的余毒,用恩惠之纱轻轻一擦就灰飞烟灭了。
不久,又遇上了一件事情。让刘汉英和张嘉毓等人更加坚定了对陈墨涵的信任。
陈墨涵当上补充营营长之后不到半年,在集团军蒋文肇的司令部担任处长的陈克训便派人给刘汉英送来了四根金条和一封密信,希望刘旅长栽培重用其胞弟陈墨涵,并云陈家世代经济实业,颇谙理财之道,墨涵自幼就参与家政,有理财积资方面的天赋。“墨涵实乃一书生,恐勉强于战争之术。倘能予以军需财务之职,当有利其一展聪慧,克训及家尊均感念刘旅长之体恤。”
看完这封信,面对四根黄灿灿的金条,刘汉英心里一阵冷笑:他娘的果然是财主子弟,如意算盘竟然拨到老子的头上来了。姓陈的看中的还是我的肥缺啊。
刘汉英自然是不会把理财管物的肥缺交给陈墨涵的,军需辎重之权自有他的表弟黄香术料理,别人休想插手。但金条:还是不能拒绝的。再说陈克训在集团军总司令蒋文肇的身边高就,多一言少一言大不一样,还是不得罪的好,给他一个面子;下了一道命令,陈墨涵便升任二四六少校团副兼补充营营长。
刘汉英觉得,补充营还是由陈墨涵管着比较妥帖。为了体现他的胸怀,补充营里除了吉哈天派去的一名心腹上尉张崮生,担任营副兼训导员,还任命了年近四十、在刘汉英和张嘉毓看来已是无力老狗的赵无妨担任少校副营长。
就在日军投降前夕,蒋文肇秘密来到凹凸山检查防务,接见了团以上军官。随同总司令前来的陈克训也同陈墨涵见了面。
兄弟二人谈起家事,均泪流满面,感伤之余又很庆幸,都在军中任职,为党国报效。蒋文肇总司令知道这层关系后,还特意嘱咐刘汉英:“都是自家兄弟,应予重用。”
如此一来,在“凹凸山抗日独立旅”扩编成新编第一三七师的时候,陈墨涵一跃而成为张嘉毓一旅三团的中校团长,也就顺理成章了。二
没有人知道陈墨涵此刻在想什么。
这会工夫,军官们已经离开座位,沿沙盘站了一圈。刘汉英手中的金属棒在沙盘东部指指点点:“自进入八月以来,苏军成立第一、第二远东军和太平洋舰队,对日军发起进攻。共军借此机会,阴谋抢占地盘。凹凸山南隅东部已全部沦为赤区,杨匪庭辉坐山为王就地扩张,已被任命为所谓的江淮野战军第八纵队司令。除了原有各分区所辖地方武装,又先后成立了两个野战独立旅。据悉,第二旅旅长梁大牙部——也就是梁必达部近日在梅岭集会,宣布同我军为敌,其部散驻于江店集、陈埠镇、徐家集、彭塔一线,昼操夜练,其焰正炽。长官部令本部趁梁必达部新建未战之际,首取陈埠镇和彭塔,挫敌锐气,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之目的。各部的任务区分是——。”
说到这里,刘汉英打住话头,又举目向各位军官扫视。众军官为之一振。
“新编第一三七师第一旅。”
“到!”张嘉毓收颚挺胸,两脚“喀嚓”一并。
陈墨涵心中暗暗叫苦:煮豆燃豆萁,看来第一把火本部就首当其冲了。
“你部集结全部兵力于马陂至宋店方向。当面之敌为梁必达两个营,其防御阵地为一线堑壕,纵深内无重火器配置。防御正面较宽,薄弱环节较多,宜多路突击,占领一地,巩固一地,循序渐进,迫敌步步推让,寸寸蚕食……”
再往后,刘汉英都说了些什么,陈墨涵已经听不清了。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两个人,一个是梁必达,一个是朱预道。在抗战最艰苦的岁月,山南山北唇齿相依,如今刚刚打走了异族,又反目成仇兵刃相见。这一枪该怎么打,陈墨涵很惶惑。
“二旅。”刘汉英又低沉地喝了一声。
“到!”应声而起的是马梓威。。
陈墨涵打了一个冷战,腰杆不自觉地挺了挺。他突然意识到,摊牌的时刻已经逼近了。两年来,他和他的弟兄们忍辱负重,低声下气,不该说的话说了,不该做的事做了,一寸一寸地麻痹了刘汉英等人的警惕,一寸一寸地获取了他们的信任。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当初是为了保存实力,使老七十九军和七十九团的弟兄得以休生养息。那么,保存实力又是为了什么?现在总算有了一千二百多人马了,有了迫击炮连和机枪连,还有赵无妨、陈士元、余草金等一批肝胆相照的铁杆弟兄。几年来,他一片苦心孤诣惨淡经营,弟兄们委曲求全以泪下酒,共同死死地守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像是一道冰冻不断火融不化的金箍,将上上下下的感情板块牢牢地箍在一起,成为一座风雨不透的精神堡垒……
可是这支队伍最终将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