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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在这时,响起了拉枪栓的声音,齐志钧身边的几个士兵已将步枪的枪口对准了尚武强。
那个受伤的瘦猴指着齐志钧尖叫道:
“妈的,你姓尚的敢碰一碰这位弟兄,老子们也给你来个‘军法从事’!”
尚武强软了下来,将手枪插到了腰间的枪套里,叹了口气道:
“好了!好了!别胡闹了!快把这位弟兄埋了,各自归队吧!军部和直属部队已经出发了!”
说毕,尚武强正了正湿漉漉的军帽,一转身,大踏步走了,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齐志钧却盯着尚武强宽厚的脊背看了良久,良久。
泪水没来由地从眼眶中滚落下来。
他真糊涂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难道仅仅因为他软弱的生命对着冰冷的枪口进行过一次顽强的抗衡吗?
横竖弄不明白。
生命压根是个谜。
“喂,兄弟!兄弟!”
身后有人叫。
他甩掉脸上的泪,眯着眼转身去看,才发现是瘦猴在叫他。瘦猴穿着一件被雨水打透了的破军褂。帽子歪戴着。
“兄弟怎么称呼?什么衔头?”
“齐志钧,政治部上尉于事!”
瘦猴正了正军帽,脚跟一并,对着他敬了一个礼:
“兄弟何桂生。兄弟代表弟兄们谢谢你!长官们都像你这样,仗也就不会打到如今这步田地!妈的个屄!”
齐志钧苦苦一笑,叹口气道:
“老弟搞错了!长官们都像兄弟我这样,说不准败得更惨j ”
说毕,他又默默地往墓坑里填起土来,瘦猴何桂生和另外几个弟兄也跟着一齐填。一边填土,何桂生一边告诉他:他已回到自己连里去了,身边的弟兄都是他同在死人堆里滚过的战友,转进印度的途中,碰到难处,只要遇上他们,他们一定会帮忙的。
他很感动,向他们道了谢。
完成了对郝老四的埋葬,他和他们分手了。他要去领维持漫长征途的最后给养,他要使自己刚刚创造出来的强有力的生命,去完成新的行动。他希望曲萍能分到他那个组里,这样,他行动起来就方便多了。
他不知道曲萍会不会在他那个组里?组长吴胜男科长是个女同志,政治部会不会再把曲萍插进来呢?刚才尚武强没有说。也许会的,吴科长一个女同志行动起来也不方便,曲萍十有八九会分来的。
他想,他现在要做一个硬铮铮的男子汉了,他不会再惧怕尚武强了,他要从尚武强手里把曲萍夺回来。
在迷蒙细雨中,他无数次地幻想着两个男人握着手枪决斗的场面……
跑了几个窝棚,问了好多人,直到天色大亮,他才在昨晚啃包谷的那个大窝棚里找到了吴胜男。吴胜男只有三十一岁,却是科里的老大姐。他用军用茶缸分了四茶缸米给他。她挖米时,他注意到,那个装米的麻袋已经干瘪了。
他把米装进自己的背袋中。
吴胜男又递给他十发手枪子弹。
他也把它装进了腰间的子弹袋里。
装子弹时,他的两只眼睛四处搜寻,试图找到那张他所熟悉的太阳般的面孔。
没有找到。
他问吴胜男:
“吴大姐,咱们这组都有谁?”
“喏,老赵大爷!”
老伙佚赵德奎正蹲在窝棚门口抽烟袋,低垂着花白的脑袋,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又旧又脏的军帽搭在曲起的膝头上。
“还有刘干事!”
扁脸刘干事哭也似的向他笑了笑。
他冲着刘干事点了点头,又问:
“曲萍呢?”
问过之后,他的心就怦怦激跳起来,脸孔似乎还红了一下。
吴大姐没注意到。
“曲萍和尚主任也在咱们组里……”
正说着,曲萍和尚武强一前一后进来了。
曲萍一见到他便用亮亮的嗓门喊:
“齐志钧,你跑到哪去了?害得我四处找!这拨人中就缺你了!”
他心中一热,讷讷道:
“尚……尚主任知道的。”
尚武强平静地说:
“他刚才掩埋一个牺牲的弟兄去了。”
尚武强一边说着,一边向他身边走来。他不由地有些紧张,抓着腰间皮带的手竞有些抖,刚才那反叛的一幕刚刚演完,他不知道现在该上演什么——也许两个男人的决斗就要在这窝棚门口展开。
妈的,拼了!只要尚武强摸枪,他也去摸。
尚武强并没摸枪。他在摸口袋。摸了半天摸出一副眼镜来:
“小齐,你的眼镜不是打碎了么?我刚才在干训团的驻地找到了一副,你带带看,合适么?”
他一下子垮了——被尚武强的宽厚击垮了,他慌忙站起来,喃喃自语般地道了谢,双手接过了眼镜。
眼镜的一只腿断了,系着一根麻线,两只镜片却是好好的,他戴上试了试,还不错,度数虽低了些,总比没眼镜强多了。
尚武强把一只有力的大手压在他肩头上说:
“小齐,坚强些!这一拨可就咱们两个像模像样的男子汉哇j 从今开始,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要同舟共济,亲爱精诚,手拉手走到印度!”
他笔直一个立正,靴跟响亮地一碰,眼中含着泪水,向尚武强敬了个礼,口中吐出一个坚定的单词:
“是!”
两个小时之后,疹人的军号响了起来,随着干训团的出发,他们也轻装出发了。这时,雨停了,天色自得晃眼,五月的太阳若隐若现地在他们头上的浮云丛中悬着。道路前方的群山,压过了一道黑暗而沉重的阴影。由一万七千人组成的长蛇队带着只够维持四天生命的粮食和给养,开进了连绵千里的野人山区……
第二章
仿佛走进了天地初开的亘古蛮荒时代,人类的渺小和自然的混沌博大,都一股脑儿掀到了上尉干事曲萍面前。她时常产生一种幻感,觉着自己在一点点缩小,一点点变轻,最终会化为这天地间飘浮着的一团乳白色的雾气。
天已经看不见了,亚热带莽莽森林用它那漫无边际的雄魄和密不透风的高深,夺去了属于人类的明净的天空和火热的太阳。先头部队开拓出来的森林小路是阴森森的,仿佛一条永无尽头的阴暗隧道,隧道两旁是一株株叫不出名的高大参天的树木,树木根部簇拥着齐腰深的野草灌木;乳白的雾气和青紫的雾气不断地从灌木丛中飘逸出来,间或也有一些扑扑腾腾的鸟儿和曲身穿行的蛇钻出来。
天空失去了,大地却没有漂走,大地是实实在在的,大地就在曲萍脚下,她正在用应该穿绣鞋的脚一步步丈量着它,一段又一段把它抛在身后,抛入未来的记忆中。
部队出发已是第六天了,进入野人山的大森林也是第四天了,长蛇般的队伍被大森林一段段吞噬了,行军的人变得三三两两。铁五军不再是一个军,而是一个各自为生的大迁移的族群。政治部编制的各个小组成了这庞大族群中的小家庭。曲萍认定,正是置身在这个小家庭中,她才没有化作一团白色雾气飘逝掉。
她走在众人当中,前面是老同学齐志钧,后面是政治部上校副主任尚武强。夹在这两个男人当中,她有了一种安全感。攀爬坡坎山石时,齐志钧在前面拉她,尚武强在后面推她。齐志钧拉她的手常是湿漉漉的,搞不清是露水还是汗水;尚武强有时推她的腰,有时托她的臀,她开始感到很不自然,心总是怦怦乱跳,后来,便也习惯了。生存毕竟是第一性的,羞怯在生存的需要面前简直不值一提。她不能掉队,若是掉队拉下来,她孤独的生命便会失去保障。况且,她也是深深爱着尚武强的,在同古时,她就答应他,只要一回国,他们就结婚。
她原来没想这么早结婚。“八。一三”和齐志钧十几个同学一起参加战地服务团之后,她就下决心不到抗战胜利不结婚。她原来并没想到抗战会抗到今日这步境地,她原以为用不了三四年。国军就会打败日本人,和平的生活就会重新来临。不料,上海沦陷之后,首都南京沦陷,徐州沦陷,武汉、广州沦陷,国府一直退到了陪都重庆。她和她的同学们,从二十六年“八。一三”之后,便伴随着国府和国军一路转进,最后也转到了重
庆。在转进途中的汉口,她和齐志钧报考了军事委员会战时干训团,短训毕业后又和齐志钧一起分到中央军校重庆分校做文化教员。三十年,也就是去年秋,同调五军政治部任上尉干事,奉命随军由昆明开赴缅甸和盟军并肩作战。五军开拔时,战局已十分危急,太平洋战争业已爆发,日军对亚太战场发动了全面凌厉攻势,噩耗一个接一个传来:日军进兵越南,窥视我国滇桂,威胁重庆后方。紧接着,是灾难的一月。一月二日,日军占领印度尼西亚;二十五,二十六日,日军在新爱尔兰岛和所罗门群岛分别登陆。亚太战场的英国盟军处于劣势,日军矛头指向缅甸,盟国援华的唯一国际交通线即将被切断。他们火速赶赴缅甸,不料,人缅没多久,日军便攻陷了仰光,从南向北气势汹汹地压了过来,一直压到中国怒江边上……
然而,他们铁五军打的并不都是败仗。他们这个军是盟军司令部点名指调,先期入缅的。他们血战同古,血战斯瓦,血战平满纳,打了许多硬仗,胜仗。他们今日走进死亡森林。责任确凿不在他们。
二十六年秋,从上海孤岛随军撤退时,她十七岁,还是个刚刚告别了书本的中学生,五年之后的今天,她已经二十二岁了,她长大了,已屡经血火考验,成了一名上尉军官。
战争压缩了人生。
人生的路有时真像梦一样短暂。
她在同古答应了尚武强。她要结婚了。她实在看不出这场战争还要打多久。可她坚信国府和中国军队能打赢这场战争。她想,就是她和尚武强都老了,不行了,他们的儿子,他们的女儿,也会接过他们手中的枪,将这场决定民族存亡的战争打下去,直至彻底胜利。
她第一次见到尚武强,是在昆明附近的一个军营里。出国前,军部宣布放三天特假,电影放映队到他们的驻地放电影。她不是当地人,没有回家,吃完晚饭后,给远在重庆的父母亲写了封家信,便到临时布置起来的大营房去看电影了,那个电影她很喜爱,过去就看过的,名字她记得很清楚,叫《桃李劫》。随着银幕画面的变化,熟悉的《毕业歌》在令人心颤的旋律声中响起:
同学们,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她情不自禁用脚击着拍子,轻轻跟着哼了起来:
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
明天是社会的栋梁;
我们今天是弦歌一堂,
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
当她陶醉在令人感叹的歌声中时,一只男人的手摸到了她的脸上,她惊叫了一声。
几乎是与此同时,面前的黑暗中响起了一个男人同样惊慌的声音:
“对不起!实……实在对不起!我……我、我刚进来,看不见……”
她却看得见他。她借着银幕画面上闪耀的光亮,看到了他侧过来的英俊的脸孔,看到了他半个高耸的闪动着光斑的鼻梁。
她红着脸说了声:
“没什么。”
他就这样从她身边静静地走了过去,一步步走进了她的心中;后来他给她写信,一封又一封,不论是宿营还是行军;后来,他开始成为她生命幻想中的一部分;再后来,他成了她生命的支撑点……
走在这阴沉冷寂的原始森林里,她并不感到害怕。她相信不论在任何时候,他都会保护她的,她还相信,他完全有能力保护她。转进山区前的最后一夜,他在危难时刻的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