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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祚不稳,星火燎原,在这个动乱又充满着机遇的时代,哪怕是乡间小小私塾的学生,也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幻想。
少年此时志得意满地发言,却无法预见日后的动摇。而文义此时的担忧,竟在不久之后成了真。
革新的火烧到京里,带给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新的思想,新的观念。一切陈旧的都被破除,破的干干净净,什么都不留。连人心,也不再似过往了。
渐渐地,有人对子廉说:
“别再去和徐家的少爷待一块了,你离得他远一点。”
“为什么?他们家成分不好,迟早是要遭殃的,可不要也连累了我们。”
“哎,地主,地主,便只要有地,都是恶主。外头那些人哪会听解释?要怪就怪徐家祖上给他们家留了那么多田地,要怪就怪他们担上了这个恶名。”
都说,人们的观念不容易改变,然而有时候却能改变得却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
城里宣扬新知的人说地主都是不好的,他们吃农民的粮食,赚农民的钱财,压榨农民的苦力。这样的富户恶户,应该彻底清剿才是。
一开始,乡里的人们只是渐渐疏远徐家,不再像平日里那么清净了。
后来,谣言四起,有人说徐家这么多田地,肯定也都是以前从他们手里变了法抢过去的。别看他们家现在人模人样的,祖上都恶着呢。
终于;火烧到了徐家,乡里的人们背着铁锹拿着木杖,要去抄了这家地主。
文义当日的担忧,彻底成了现实。
子廉却只能待在家,愣头愣脑地想不通这一切是怎么变的?怎么原本与乡里人亲厚的徐家,一下就成了恶霸地主了?而他的好友文义,也成了地主的儿子?外面喧嚣的声音不断地传进他耳中,子廉只是捂着耳朵,不愿意去听。这一把革新的火,烧的太旺,烧的让人们迷了眼,已经看不清真实。
夜半,村那头打地主的声音还没有消停,只见通天的火光,还有人们隐隐的兴奋的喊声。子廉撑着胳膊坐在床头,累的都快要睡去。
“谁?”
门外突然传来响动,子廉低喊。
“我,是我。”
熟悉的声音让子廉一个激灵,他连忙走过去开门。一打开,只见文义衣衫凌乱,脸上还带着几丝血迹,不由大惊。
“你怎么成这幅模样了?”
文义低头不语,“你……别管,让我进去躲一躲吧。”
“好,你进来。”子廉打开门,刚想让文义进屋,便听见屋内的声音。
“咳咳,廉儿,是谁啊?”
那是他母亲在内屋里出声问。子廉的母亲病在床上许久了,一直没有起身。子廉突然一僵,他想起母亲前几日对自己的吩咐。
别再和徐家的来往了,会害了我们家。当时他不明白,而现在……
还没来得及想,文义已经站不住了,往他屋里走近了些。“我别的地方都不敢去,只敢往你这边逃。子廉,子廉,你说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不过一个月前,我父亲还在地里和那些乡人们笑着打招呼,而现在却被他们五花大绑,捆在堂屋里。”文义红了眼,“这些人,怎么突然就变了呢?”
“是啊……怎么就变了呢?”
子廉喃喃地重复着,想起白天听说的一件事。隔壁乡里有一户人家包庇了地主,最后全家都被扒光衣服拖到街上游行,那冰天雪地直能把人给冻僵。
咳咳,屋里又传来母亲的咳嗽声,每一下,都好似咳在子廉心底。他母亲那病弱的身子,可是经不起一点点折腾啊。子廉的心突然揪了起来。
文义看他脸色,“怎么了,你病了?”
“没有,我没病,只是有些事情,还想不明白。”子廉脸色难看,心中越来越苦闷。
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喧哗,两个人都僵了起来。
“往这里搜!那小子一定跑不掉!”是那帮追捕的人,他们追到这里来了!
文义一下子紧紧抓住子廉的手,他只有投靠这个好友,他只完全相信这个好友了。子廉也在这时轻轻回握住他的手,文义心里温暖了一下。
他就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旁的人都变了,也只有子廉是不会变的。
人们搜查的喧哗声越来越近,子廉拉着文义的手,似乎是想要把他拽进屋子里。就那半步的距离,屋里屋外,却是两个世界。
屋内的咳嗽声还是没有断,屋外的追喊声也越来越近。咳嗽声声,像是追魂的咒语,而手中握着的这只胳膊,又是那么烫人。子廉握住文义的手越来越用力。
“子廉?”文义疑惑地向自己的好友看去。
那双眸子也突然抬起来望了文义一眼。只一眼,却满是纠结痛苦,还有歉意。
他伸手,将依赖着自己的这个人,轻轻往外一推。
将满心信赖他的文义推了出去,推开了这间屋子,推开了他,推开了这份信赖。
倒下的那一刻,文义还是满脸困惑,渐渐地变成惊愕与不可思议,最后,只有悲伤与绝望。
我还以为,只有你没有变。
“找到了!那小子在这里!”
人们的喧哗声,将两个少年给隔开。
这一推,只这一推。
从今以后,便是两个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结审。
看出谁是谁了没有?
PS:感谢特瑞的地雷,╭(╯3╰)╮
☆67、第九审·白夜终 。。。
很多时候;人们的理智很容易受到煽动。
在那个人云亦云;群情激昂的时代;徐家一口也和这片土地上无数的地主一样;被打上了恶户的标签,再也撕不下来。
文义的父亲被放逐到牛舍;过着苦役一般的生活。文义的母亲,却没有熬过那个冬天。更听说徐家那位七十好许的曾经考过举人的老太爷;在乡人们扛着扁担找上门的时候,静静地坐在屋里,已经去了。
老太爷死前;只在桌上留下了两个字,深而又深的两个字——世道。
子廉后来失了文义的消息,也不知他的踪迹,只知道往日里那个和他一起读书背书的少年,再也回不来了。
一开始,他心底还掩藏着那份愧疚和自我怀疑。但是乡人们却齐齐称道着这个清了恶地主的举动,他便也能安慰自己,这是好的,他做的事情是符合人们意志的。仿佛这么想,心里的那层歉意就不会再那么浓烈。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随后而来的,十数年的动乱。
在那个被称为文化革命的年代,凡是读过书稍有文化的人都要被村人们盘清家底。像子廉这样上过旧时代的私塾的,更是被称为臭老九,拖到街上批斗。
一夜之间,他就失去了往日的全部。乡里人仿佛着了魔,用那陌生又憎恶的眼神看着他。直到这一刻,子廉才明白了当日文义的绝望。
人们对你兴起无意义的恨,可悲的是,连他们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恨你,只是人云亦云,只是符合潮流,也只是时代的牺牲品。从此,便要背负这再也摘不下的耻辱。
何等的悲哀。
不仅是对被冠恶名的人而言,这些盲目盲的人们,这个变样扭曲的世道,也同样的让人绝望。
不分善恶,不分好坏,一些人被煽动着随大流地去做了一些恶事——例如盲从的乡人们;一些人为了明哲保身而去推波助澜——例如当日一推的子廉。
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不论是因何而起,这份黏稠而又去不掉的阴暗,一直在历史中起起伏伏。哪个时代,都有无数因此而枉死的人。
人类总是如此愚蠢而自私。哪里能看得见,一丝光明?
子廉被打上了臭老九的名号,送去乡里改造。十年后,有人为这批臭老九们平凡,他才终于能从那低矮的茅屋中出来。而那时,一切都变了。
亲人故去,友人不再,前途渺茫。曾经志向高远的少年,被岁月捶打成一个再无斗志的中年人。
从此往后,这世上再没有钟子廉,唯有钟余义。
钟于情,忠于己,衷于义。
然,世事可有悔改时?往昔仅成追忆罢。
从这一场大梦中醒来,老于大汗淋漓,他睁开眼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土地,才明白自己终于从那噩梦中清醒了。
没错,就是噩梦。
梦里他虽不能说不能动,却能体会到钟余义心底的每一分感情。那绵绵不断的悔恨,每每折磨着钟余义时,老于也一丝不见地受其磨难。那后悔,那悲痛,仿佛幕幕是他亲睹,刻骨铭心。
“呵呵……呵呵。”老于傻笑着,歪倒坐在地上。这一场梦比什么都真实,几乎可以算作是亲身经历了。他苦笑,原本以为那一页日记上记载的会是哪般狗血往事,而事实却是如此。
不道一场爱恨情仇,只是声声无奈叹息。
老于自我安慰地想着,这样亲历的场面,哪怕没有想象中的狗血,编成故事出来也可以打动不少人了。
“娃仔,你醒了?”
老于一个激灵,这才想起自己身旁还有这样一个神鬼不辨的老人。他连忙抬头,看向这老头,此刻,他一点都不认为这还会是一个人了。
“……你是谁?莫不是徐文义!”老于此时倒不怕鬼了。经历那一场梦境,感受过那个年代的生活后,他倒是镇静许多。
那瞎眼老头摇了摇头。“我不是徐文义,你也不是我要找的人,你走吧。”
“你要找谁?钟余义?他已经死了!”鬼使神差般,老于大喝出来。
“他满心的悔,满心的愧,活到快九十的岁数,临死都还是个收破烂的。这么一个人,我连小道消息都挖不到,好不容易盼来一个隐情,却是这样的。这种人,你恨的有意思么?”
有意思么?
老人没有回答他。
林间的雾气渐渐大了起来,老于眼前突然有些晕眩。他隐隐听到耳边有声音道:
“我有话要对他说,有话要问他……”
眼前再次清明之时,老于发现自己竟还是站在那间旧宅前。老宅,冬阳,无声沉默,仿佛刚才的种种都不过是一场幻境。之后他问遍了周围的居民,所有人皆摇头,说从没有见过岁数那样大又瞎眼的老人。
老于一无所获,开车回城。不久前发现的一切都好似南柯一梦,几乎快被遗忘。然而老于却忘不了,那场梦里最后看见的一幕。
年迈的钟余义蹲在墙角,一个接一个数着捡回来的破烂。那苍老的手指不如年轻时有力,那干枯的面容不复少年时熠熠生辉。然而却毅然决然,一年又一年地蹲弯腰捡拾,攒着钱,为所有不能上学的贫穷孩子,也为了——再也不能回来的徐文义。
老于叼着烟,将车开到回城的公路上。眼里是一片冷漠。
钟余义那个时代愚昧无知的人和现在社会冷漠寡情的人,又有什么不一样?钟余义这样的过往,兴许引不起人们多大的关注。这个故事悲则悲矣,却缺少让人眼前一亮的亮点。那个过去的时代很少还会有人去关心,也很少会有人敢去挖掘。
因为他们怕,只要轻轻一挖掘就发现,那善恶不分的年代和现在并没有什么不同。
没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