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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这笔钱已经有一万多块了,放在哪儿都是一堆。
朱银娣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虽然知道是丈夫钱启富挣来的,但不知道这笔钱是不是合法,就不敢存银行。不存银行放哪儿呢?她买了好几个瓦罐,把钱塞在里面,把床下一块地板撬起来,把罐子放在地板下面藏着。
那时,一万块钱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是相当大的一笔钱。那些日子朱银娣六神无主的,干什么都不踏实,有一种飘起来的感觉。“万元户”是社会公认富起来的人,她们家突然有了这么多钱,变成了“万元户”,朱银娣老是在心里问自己:我富起来了吗?
真的富了,钱家反而不摆富了。原先喜欢在厅堂里吃肉的钱家,也像张家一样关门吃饭了。这笔钱,让早先倒头就睡的朱银娣得了一种“病”,每晚如果不将所有的钱数一遍,就睡不着觉。
两个女儿都嫁出去了,小儿子也考取了大学,在合肥读书。家里一下空了起来,每天晚上吃完晚饭后,朱银娣都会插上房门,爬到床底下,撬开地板,把几个装着钱的罐子一一抱到床上,把昨晚已经数过的钱再数一遍。有些钞票是从银行里拿出来的,一沓一沓捆好用纸条封着,朱银娣还是要蘸着口水,一五一十地再数一遍。
朱银娣一进入点钱状态,就如同进入无人之境,旁边打雷恐怕都不会惊动她,让钱启富看着都有点害怕。
钱启富也有一个毛病。解放前,他跟着父亲下乡收货,都是现金交易,现金就放在背褡子里,白天不离身,晚上睡觉的时候,就放在枕头下面。要是放错了地方,他就睡不着觉。后来又养成每晚睡觉,不管有没有钱,都要把钱包放在枕头下的习惯。有一次,跟着黄先生到乡下去收货,晚上住在县招待所。白天走了那么多山路,人已经很累了,可钱启富怎么也睡不着。到了半夜才想起,他的钱包放在裤子口袋里,他马上爬起来,把钱包放到枕头下面以后,才睡踏实了。
朱银娣的“病”直到认识了一位福建做服装生意的商人后,才好一些。这位商人来商场推销一种毛线织的大衣,很新颖,受年轻姑娘们欢迎。朱银娣有本钱了,就想留职停薪,自己开一间服装店,专门经销这种样式新颖的毛线大衣。
朱银娣离职了,租了店面,开了一间服装店。虽然赚头不大,但还是有钱赚的。做生意每天有钱进,心境就好。
开了服装店以后,朱银娣每天都要点营业款,或缴银行,或付给供货商,或临时带回家,还要缴纳工商税务房租电费等各种费用,点钱的机会大大增加了。只是从自己手里经过的钱,并不一定就是自己的,点钱的瘾就没有那么大了。虽然只是经营着一家小服装店,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要操心的事太多,每天回到家里都疲惫不堪了,渐渐地她就不每天点家里的钱了。
朱银娣的毛病好了,钱启富又“病”了。不看着朱银娣点钱,他又睡不踏实了。几天下来,熬得脸色发青。于是每天晚上换成他来数钱,先是帮着朱银娣把带回来的营业款复一遍数,然后就点罐子里的钱。点完了现金,还要点一遍存折。朱银娣只点钱,不算账,钱启富点完钱后,还要噼里啪啦拨拉一阵算盘珠子,才伸伸懒腰上床睡觉。这时,朱银娣早已鼾声不断了。
钱启富慢慢在点钱中体会了一种满足,一种过瘾的舒坦,这种满足和舒坦跟朱银娣的完全不同。
解放后,钱启富一直在旧货商店里当店员,虽然没有受过太大的冲击,但总是不能直着腰做人。旧社会的古玩店老板,在新社会里,总是低人一等的。虽然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这“五类分子”他都挨不上,但似乎又都靠得很近,好像是后备的“第六类分子”,他不得不低着头做人。
不仅如此,还有不断受穷。
没有过过富日子的人,扛穷的能力比较强,一碗米饭可以过一天,没有米饭一碗玉米糊也可以过一天。哪天没吃的了,靠在墙根晒晒太阳,也可以撑一天。而钱启富是过过富日子的人,山珍海味鱼翅燕窝都吃过,现在却是:“吃一次鱼,都要把鱼刺嘬半天”,这种生活,让他对钱有着刻骨铭心的体验,其中的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对老婆朱银娣说:“钱,决定着让你直着腰做人,还是弯着腰做鬼。”
如今,他手上又有了一沓沓钱,成千上万的,他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钱启富对钱的多少,有一种形象的体会:当他手上有了一千元,他感到自己像是旧货商店的主任;有了五千元时,他就像是主管单位百货公司的总经理了;当有了整整一沓一万元的人民币时,他觉得自己就是商业局长了。
钱启富每天就是这样体验着金钱的美妙感觉。过了六十岁以后,他已经基本没有性生活了,如今有了点钱,又唤醒了他的性需求,经常在点完钱以后,意犹未尽地找朱银娣的麻烦,他对朱银娣说:“钱,真是个好东西。跟你结婚一辈子,我也没有体会过这样的高潮。”弄得朱银娣哭笑不得,骂他老不正经。
朱银娣却有点担心他的身体,又不好不答应他,她害怕钱启富到外面乱搞,听说现在暗娼又复活了。钱启富对朱银娣说:“不用担心,我年轻的时候吃得好,身体底子好。解放前有钱人家的老爷七八十岁还能生儿子呢!”
朱银娣有了钱,监视对面张家垃圾桶的嗜好却没有变,每天早出晚归的时候,她仍然要看一眼张家的垃圾桶,张家吃什么,她一目了然。她窥视张家的秘密,却并没有告发张和顺的想法,告什么?告人家每天吃肉?但,望着钟贵珍,她的笑容中分明在说:别看你们家有一个所长,你们家的事,我全知道,哼!
朱银娣这有点像猫戏老鼠,觉得自己像一切都知道的神仙,心里很舒坦。
这天晚上,朱银娣点完当天的货款,又把钱交给钱启富再点一遍。
钱启富把朱银娣交给他的钱点完以后,又爬到床底下,把那几个罐子抱出来,把钱倒在床上,像点大洋一样,一五一十地点起来。
正点在兴头上,忽然,好多天没有出现的那股臊味又飘过来了。朱银娣先闻到的,她下意识地说了一句:“那狐臊又来了!”
钱启富也抬起头来,闻了闻说:“是那狐臊味!”
两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耸耸鼻子皱着眉头对视着:臊味太重了!
这时,窗户响了一下,朱银娣神经质地问了一声:“谁?”
像是害怕有人来抢似的,夫妻俩把床上那堆钱一下子抱在怀里,注意着门,门当然是关着的。
窗外有人踮着脚迅速离开的声音。
朱银娣家的房间采光通气都不好,因此就在门边上,朝天井方向开了一个窗,这是一个花隔栅窗,上面嵌着玻璃,窗外就是连廊。
朱银娣冲过去打开了房门,门外什么也没有,黑漆漆的。对面张家的门也是关着的,门缝里露出几丝微弱的灯光。
这时,那浓浓的臊味扑面而来,把朱银娣熏得透不过气来,她赶紧把门关上。夫妇俩,一个站在门后,一个坐在床上,四目相视,手足无措。
关上了房门,仍然抵挡不住那股臊味。
突然,吊在天花板下的那盏二十五瓦的白炽灯光闪了起来。闪着闪着,灭了。灯泡坏了。
房间里一片漆黑。
钱启富起身去找蜡烛,只听“啪”的一声,一只装钱的罐子被他从床上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那罐子在地板上摔碎的声音,像爆炸了一般仿佛整个老宅都能听见。
坏了,钱罐子摔碎了,不是个好兆头。朱银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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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那天晚上摔破了钱罐子,朱银娣心里一直忐忑不安。第二天一早就去市场买了一个新罐子把钱装好,重新藏到了地板下,心里才稍稍安定一点。当朱银娣一身浮尘从床底下爬出来,看见钱启富仍躺在床上,右眼贴着一张小纸片,就问:“启富,你这是怎么了?”
钱启富闭着眼睛在养神,听到朱银娣喊,就睁开了眼。由于右眼上贴着小纸片,睁眼时就一只眼大一只眼小,更显得不对称了。钱启富眯着一只眼说:“不知道怎么搞的,一早上右眼跳个不停。”
又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左眼跳财,右眼跳祸!真要出什么事了?朱银娣又心神不宁起来。想想,她挥了挥手,仿佛要挥去什么霉头一样,自己在心里劝着自己,别胡思乱想了。她对钱启富说:“启富,今天就在家里睡睡,别出去乱跑了。”
钱启富把眼睛又闭上了,“你上班去吧,没事,我躺会儿眼睛就不跳了。”
走到一进的圆门时,只见程基泰站在前院抬头望天,天上有一群大雁正往南飞,院子里的天空毕竟很小,很快大雁就看不到了,程基泰还心有不甘地踮起了脚跟,好像心已经跟着大雁飞走了。他知道,香港在宜市的南边。
咦,朱银娣心里在想,这小开还有这闲情?早先朱银娣是瞧不起程基泰的,碰到程基泰一般都是匆匆走过,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主动跟程基泰打招呼。如今她知道,钱启富的钱,虽然不是程基泰帮助赚的,但却是程基泰带来的财路,所以就站住,脸上堆出笑容,想跟程基泰打招呼。没想到以往恭谦的程基泰看都不看她一眼,进了房间。朱银娣没趣地匆匆走过,突然听到身后“砰”的一声重重的关门声,震得朱银娣头皮一麻:程基泰怎么有点心怀恨意似的?好像哪儿把他得罪了。
到店里以后,朱银娣的右眼也开始跳了,她跑到自来水龙头下,用冷水洗了洗脸,才感到好一点。
朱银娣一天心里都是慌慌的,总担心会有什么事发生。摔破了钱罐子只是个兆头,担心的是那昨夜门外的响声。是人,还是鬼?还是那个这段时间一直在老宅里闹腾着的狐仙?狐仙实际上就是鬼。
人多是怕鬼的,朱银娣也怕。老宅里闹狐仙,飘狐臊,朱银娣心里都有些怕,这段时间晚上早早就关门睡觉了,睡不着也不让钱启富出去乱跑,担心天黑撞见鬼。可现在朱银娣心里倒希望昨晚门外的响声,是鬼,是狐仙。鬼不能去告发人,鬼也不能到处去说钱家有几罐子钱。如果是人,就不同了,人什么事都能做出来,人更可怕。
如果是人,是谁呢?
朱银娣琢磨了半天,也没个结果。
朱银娣整天都在为门响的事提心吊胆。越是怕出事,还真的容易出事,今天一天只卖了一件毛线大衣,七十块钱,朱银娣本来还有点高兴,这件毛线大衣是去年积压的。可下班时一盘账,朱银娣发现多找给顾客四十块钱,本来一件大衣七十块,人家给了一百块,应该找三十块,朱银娣心里有事,阴错阳差找了别人七十块,多找了四十块钱。赔四十块钱,倒不是个大事,可别再发生自己赔不起的事啊!朱银娣自己安慰着自己:花钱消灾,花钱消灾,但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挥之不去。
在忐忑不安中过了几天,没有再发生什么事情。朱银娣和钱启富松了一口气。这天晚上吃完晚饭,钱启富躺在床上,因为担心有人扒门缝,已经好几天没有点钱了,钱启富的点钱瘾又上来了,心里痒痒的。想了想,先到门边去看了看,为防止有人扒门缝,朱银娣挂了一块旧门帘,钱启富把耳朵贴在门帘上听听外面的动静,没听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