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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青坊老宅-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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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惠芳那些日子天天以泪洗面。
  后来,茉莉出生了。茉莉出生的那一天,何惠芳种的一盆茉莉开花了,满屋子都是沁人肺腑的清香,何惠芳就给女儿取了这么一个有点伤感的名字。
  法律上,何惠芳和江堂发没有关系。江堂发死后,他的老婆到老宅来取江堂发的东西,带了十几个娘家的人,把屋子里抄了个底朝天。江堂发老婆边抄东西边骂何惠芳:“你这个臭婊子!你这个骚货!害死了我男人!”骂着骂着竟恶狠狠地打了何惠芳两个嘴巴。何惠芳怀里抱着茉莉,连挡架的手都腾不出来,茉莉吓得大哭起来。
  这时,曹老三从围观的人群中跳出来,大喝一声:“住手!”一把抓住了江堂发老婆的手。江堂发老婆娘家人竟一轰而上,要打曹老三。成虎的妈妈也挺身而出了,她大声地喊着:“干什么?干什么?你们不要仗着人多势众,到我们老宅来撒野,没有王法了?”说着从何惠芳的怀里把茉莉抱过来,交给了成虎,自己就挡在何惠芳的前面。住在三进的月清,也声音响亮地叫着:“你们不要这样欺负人家孤儿寡母!抢了人家的东西,还动手打人!”江堂发的老婆冲到月清面前,唾沫横飞地说:“谁抢东西了?我来取我丈夫的东西!”说着,还推了一把月清。本来,老宅人对何惠芳并没有好感,但这时都看不下去了,朱银娣、钟贵珍、唐秋雁,甚至书呆子齐社鼎都出来了,他们把江堂发老婆一群人赶出了老宅,程基泰还把大门关上了。
  从那以后,江堂发老婆再也不敢来老宅了。可武斗结束后,清理武斗组织,到后来清理“文革”中的血债,何惠芳又被牵扯进去。江堂发死了,死无对证了,造反派参加武斗人员就把武斗中的一些血债推到江堂发身上,虽然法律上不能叫何惠芳承担责任,但每一次清查,都找她了解情况。最长的一次,她被讯问了七天。她在老宅的家,又被抄了好多次,主要是找枪。跟出了鬼似的,江堂发在武斗中几乎不离身的那支驳壳枪后来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后来清理的重点就是找那支枪,枪失踪了,不是一件小事,所以家被抄了好多次,那支江堂发心爱的气枪也被抄走了,可就是没有找到那支驳壳枪。
  这么多年来,何惠芳像一条受伤的狗,只能躲在房间里,自己舔自己的伤口。
  今天女儿突然问起父亲。这些乱麻一样的往事,怎样才能和女儿说清楚呢。
  看着手中江堂发的照片,何惠芳泪流不止,说不清是哭江堂发还是哭自己。这时茉莉撑着拐杖推门进来了,何惠芳连忙擦干眼泪,她不想在女儿面前哭。茉莉穿一件粉红的睡衣,是她们厂里的产品,出口转内销的,带着蕾丝花边,看上去茉莉就像是一个洋娃娃。面对着这个美得叫人心颤、纯洁得通体透明的女儿,何惠芳决定不将江堂发的事告诉她,不能伤害她。
  茉莉很懂事地,用手擦擦妈妈的脸,轻声说:“妈,别伤心了,我不问了。”
  程基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脑子里变成了一锅糨糊,糊涂了。当初第一次去迎江宾馆,踩在那厚厚的地毯上,就觉得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不实在,今天不知道是踩在云里,还是踩在雾里,一个疑问始终在脑子里翻来覆去:难道这是一场梦?
  走着走着,看见了一幢小洋楼,自己非常熟悉的小洋楼。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真的是梦吗?
  摸了一手的油汗,这时吹来一阵风,程基泰打了一个寒噤,身上最后一点热度,全让这阵风给带走了。
  程基泰突然出现幻觉,女儿程翠玲就站在身边,自己指着面前这幢小洋楼对女儿说:“这幢小洋楼就是当年我和你太爷爷的家,当时在这个城市里,除了教会的洋房就数它最好了。如今,你爷爷在香港,是开大轮船公司的,只要你学好,将来可以到香港去。”
  那时候,程翠玲一直不学好,程基泰想尽了办法也唤不回这个“浪女”。于是,就把她带到这幢小洋楼面前,跟她数说自家当年的风光。尽管程基泰说这些话时,自己心里都底气不足,但为了让女儿学好,不得不画这个饼来充饥。看着这个早已不属于他的小洋楼,眼前出现的全是当年当“小开”的日子,他不无感慨地说:“我,你爸爸是在这楼里长大的,只要你好好读书,将来出息了,还会住上这种小洋楼。”
  今天,程基泰站在秋天的寒风中,面对着当年的风光岁月,不知道是身上那薄薄的香港衫在抖,还是他人在发抖。怎么也想不到呀,日盼夜盼的港商黄瀚浩,给自己带来的竟是这样致命的一击。
  程翠玲对读书不感兴趣,对花花绿绿的香港感兴趣。她认识了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去过香港,看程翠玲长得小巧秀丽,就想引诱程翠玲去香港赚钱。听到程翠玲说她爷爷在香港开大轮船公司,两人一拍即合。
  程翠玲就跟着这个朋友走了。她们坐船到了武汉,再从武汉乘火车到衡阳。在那里,朋友花了一百元钱找了一位在铁路上工作的人,是给货车编组的,知道哪节车厢哪些货是到香港。一天夜里,朋友带着程翠玲来到衡阳火车站编组站,一条条铁轨上停着好多好多的火车车厢,她们等来了一个人,什么也不说,打了个手势叫她们跟他走,七拐八拐把她们带到一节货车车厢边,然后拧开了车厢门的封铅,叫她们上去,就把门关了。关上门以后,隔着门缝关照她们说:“呆在里面别动,一天一夜就到香港了。”
  车厢里装的全是干货,一箱一箱地码在那儿,她们找了一个缝隙坐了下来。朋友很有经验地拿出一袋食品,还有几瓶矿泉水和一扎空的塑料袋。食品和水是为了路上吃的,可带那空塑料袋干什么?程翠玲不解,也没问,她是一个不愿动脑的孩子。
  当晚货车没有动,第二天白天也没动,这就让她们受罪了,首先是热,密不透风的货车车厢跟大蒸笼似的,程翠玲热得只穿一件小裤衩。接着是渴,好在有几瓶水,但朋友不让多喝,她说不知道还要熬几天呢,这水到时候会救命的。再就是大小便,人总要排泄,这时候程翠玲才知道朋友带空塑料袋是干什么用的。程翠玲受不了了,她要出去,她要回家。她不顾朋友的阻拦去拉车厢的门,门纹丝不动,它不仅关上了,还用铁丝铅砣封上了。程翠玲绝望地叫喊,朋友拼命捂住她的嘴,把她几乎捂昏了,她软软地躺在车厢地上,连哭都没有眼泪了。
  第二天夜里,车厢终于动了,先是被编到一列火车上,第三天早上才开走。她们在车上闷了四天四夜才到香港,她们几乎是奄奄一息了。香港火车站的搬运工从车厢里把她们抬出来了,喝了些水,恢复了一点体力。这时,听到一个人在打电话,朋友听得懂香港话,她知道是在报警。马上示意程翠玲跟她一块儿跑。于是,两人从货场里跑了出来。
  程翠玲就这样到了香港。
  在迎江宾馆黄瀚浩的房间里,程基泰知道了女儿到香港的艰辛,现在又担心她在香港的生活,便问:“那,她在香港靠什么生活?”
  黄瀚浩笑笑说:“她在香港做小姐。”
  程基泰被黄瀚浩的话弄蒙了,也不明白什么叫“小姐”,就问:“她本来就是小姐,还要去做小姐吗?”
  “哈哈哈……”黄瀚浩大笑起来。
  程基泰被笑得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黄瀚浩解释说:“程先生,小姐就是‘鸡’。”
  程基泰不解:“鸡?”
  黄瀚浩说:“程先生听过香港的‘一楼一凤’吗?‘鸡’就是‘一楼一凤’。”
  程基泰有点着急:“一会儿‘鸡’,一会儿‘凤’,到底是什么意思?”
  黄瀚浩看程基泰确实不懂,想了想,干脆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程基泰:“在香港,‘鸡’就是暗娼。”
  程基泰终于明白了。他脸色苍白,深陷在沙发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突然,程基泰神经质地一跃而起,走到门口,听听外边有没有动静,又打开房门,看看外面有没有人。
  黄瀚浩安慰他说:“程先生,你放心,我是程小姐的朋友,一定会替你保密。你也不要太在意,香港这个地方,是笑贫不笑娼的。”这样安慰的话,听了比不听还难受。
  程基泰死死地盯着黄瀚浩,直盯得黄瀚浩头皮发麻,然后打开房门,一个人离开了宾馆。走在街头,什么样的噪音他都听不见,满脑子只有一个字:鸡、鸡、鸡。
  程翠玲到香港找了一个多月也没找到爷爷,她死心了。这段时间她吃的用的都是朋友的,朋友要收钱了,就要她出去找工作挣钱。她是偷渡客,没有地方肯雇用她,最后只能做了“一楼一凤”。
  黄瀚浩开始就是程翠玲的客人,后来成了她的常客。在每次肉体交易完后,他都喜欢在程翠玲那儿睡一觉,当然需要另外付钱,有时程翠玲就跟他讲自己的家乡宜市。这位黄瀚浩是做古玩生意的,正在考虑开辟开放以后的大陆市场,以扩大货源的事,听到程翠玲的介绍,知道历史上宜市和周边出过很多大商人,在民间一定散落着不少古玩。他到宜市人生地不熟,就通过程翠玲找到了程基泰。
  程基泰回到家里倒头就睡,这一睡竟然睡了一天一夜。等他醒来,就关着门在家里写信,丁主任来敲了好几次门,他都不开。写好信,就去迎江宾馆找黄瀚浩,谁知黄瀚浩又和钱启富下乡去了。
  三天后,当他们从乡下回来时,程基泰堵着黄瀚浩交给他一封厚厚的信,请他回香港后一定亲手交给程翠玲。信中反复强调的就是一个意思:回家来,粗茶淡饭保平安。
  黄瀚浩走了。程基泰面对着四壁空空的家,想,女儿回来,回来怎么住啊!他只盼望着老宅赶快拆,拆了就要还给他新房子。有了新房子,女儿回来不仅有地方住,也不会乱跑了。有了新房子,就可能留住女儿的心,他就可以和女儿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了,哪怕是粗茶淡饭,过的是平安的日子呀!
  程基泰心灰意冷,钱启富却干得更卖劲了。买了那个假印章后,钱启富接受了教训,第一,不懂的东西坚决不碰;第二,还是要亲力亲为以免上当受骗;第三,要尽快把那亏损补回来。
  于是,他又领着黄瀚浩下乡了。在乡下,钱启富充分发挥自己“掌眼”的能力,和黄瀚浩配合得非常默契。每收到一件东西黄瀚浩都交给钱启富看,特别是玉器,由钱启富做鉴定,然后黄瀚浩来定价。钱启富毕竟多年没有干这一行了,也不知道海外的古玩行情,他悄悄注意着黄瀚浩的定价,准备着一旦黄先生离开,自己独自收货。
  分手时,黄先生又给了他一笔佣金。
  这次给的都是人民币,回到家里钱启富就交给了朱银娣。
  这段时间朱银娣心情可好了,她忙得不亦乐乎,先要把那些外汇券换成人民币。这玩艺儿只有外国人和华侨、港澳同胞才能用,抓着一大把外汇券,中看不中吃,朱银娣和钱启富都着急。后来钱启富告诉朱银娣有专门的人在炒外汇券,这些人就聚在宾馆门口,看到外国人特别是华侨,就上来问。朱银娣就拿着外汇券到宾馆门口去找这些人,先是五十一百地换,后来,就把所有的外汇券都换成了人民币,现在这笔钱已经有一万多块了,放在哪儿都是一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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