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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能让一个孩子如何去面对死亡?
莫里的父亲——人人都叫他查理——是为了逃避兵役而来美国的。他于的是皮毛业,但时常要失业。他没受过什么教育,不会说英语,所以一直很贫穷,家里大部分时间是靠救济度日的。他们的住房就在糖果店的后面,既黑又窄,令人十分压抑。他们没有一件奢侈品。没有汽车。为了挣钱,莫里和他弟弟大卫有时去替别人擦洗门廊的石阶,以换取一个五美分的硬币。
他们的母亲死后,兄弟俩被送到了康涅狄克州森林里的一家小旅馆,那儿好几个家庭住在一块,共用一间大的卧室和厨房。亲戚们认为,那里的新鲜空气对孩子们会有好处的。莫里和大卫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绿色世界,他们在野外尽情地玩耍。一天吃过晚饭,他们外出散步时天下起了雨。他们没有回家,而在雨里折腾了几个小时。
第二天早上,莫里醒后一骨碌爬了起来。
“快,”他对弟弟说,“起床。”
“我起不来。”
“你说什么?”
大卫显得很害怕。“我不能……动了。”
他得了小儿麻痹症。
当然,淋雨并不是得病的原因。但莫里这个年龄的孩子是不会知道的。有很长一段时间——看着弟弟去一个专门的诊所治疗,两脚不得不戴上护套以致留下了跛脚的后遗症——莫里一直在自责。
于是每天早上,他都要去犹太教堂——独自一人去,因为他父亲不是个教徒——站在那些身穿黑长袍。身子不停晃动的人中间,祈求上帝保佑他死去的母亲和患病的弟弟。
下午,他站在地铁下面叫卖杂志,把挣来的钱交给家里买吃的。
晚上,他瞧着父亲默默地吃着东西,企盼有——但从未得到过——一点感情的交流和关心。
九岁的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和负担。
但就在第二年,莫里得到了感情的补偿:他的继母伊娃。她是个矮小的罗马尼亚移民,长得很普通,一头棕色的鬈发,有着超人的精力。她身上像光一样的热情温暖了这个本来显得抑郁的家。当她新嫁的丈夫沉默不语时,她会滔滔不绝,晚上她给孩子们唱歌。她柔和的声音。传授的知识和坚强的性格抚平了莫里受伤的心灵。他弟弟戴着护套从诊所回来后,他俩同睡在厨房的一张折叠床上,伊娃会来吻他们道晚安。莫里每天像小狗等奶吃那样翘首等待着她的吻,他内心深处感到又有了母亲。
然而,他们仍没有逃离贫穷。他们现在住到了布朗克斯区,那是特里蒙德街上一幢红砖楼房里的一套单问,紧靠着一个意大利露天啤酒店,夏天的晚上那儿常有老人玩室外地滚球。由于经济的萧条,莫里的父亲在皮毛业更难找到工作。有时,当一家人坐在餐桌前时,伊娃拿来的仅仅是面包。
“还有什么?”大卫会问。
“什么也没有了,”她说。
她在替莫里兄弟俩盖被子时,会用意第绪语唱歌给他们听,尽管都是悲伤的歌。其中有一首唱的是一个卖香烟的女孩:请买我的烟。
干燥的烟没有被雨淋,谁能同情我,谁能可怜我。
即使处在这样的境遇,莫里还是学会了去爱,去关心,去学习。伊娃要求他在学校成绩优秀,她把受教育视作脱离贫困的唯一解药。她自己也在上夜校提高英语水平。莫里在她的怀抱里养成了对学习的热爱。
晚上,他在厨房餐桌上的那盏台灯下学习,早上,他去犹太教堂为母亲求主眷念——为死者作祷告。但令人费解的是,他父亲从不让他提起死去的母亲。查理希望幼小的大卫把伊娃当作亲生的母亲。
这对莫里来说是个沉重的精神负担。许多年里,母亲留给莫里的唯一信物就是那封宣告她死亡的电报。他收到电报的当天就把它藏了起来。
他将把它珍藏一生。
莫里十几岁时,他父亲把他带到了他工作的一家皮毛厂。那还是在大萧条时期,父亲想让莫里找一份工作。
他一走进工厂,那厂房的围墙就让他感到窒息。厂房既黑又热,窗户上布满了垃圾,齐放在一起的机器发出犹如滚滚车轮的轰鸣声。毛絮到处飞扬,使空气变得污浊不堪。工人们彻楼着身子用针缝制着毛皮,老板在过道里巡视吆喝,不断催促他们干快些。莫里站在父亲的身边,害怕得要命,希望老板别对他也大喊大叫。
午饭休息时,父亲把莫里带到了老板那儿,将他往前一推,问是否有活可以给他儿子干。可成年人的工作都没法保证,没人愿意放弃手里的饭碗。
对莫里来说这是个福音。他恨那个地方。他又起了一个誓,这誓言一直保持到他生命的终结:他永远不会去从事剥削他人的工作,他不允许自己去赚别人的血汗钱。
“你将来准备做什么?”伊娃问他。
“我不知道,”他说。他把学法律排除在外,因为他不喜欢律师;他把学医也排除在外,因为他怕见到血。
“你准备做什么?”
我这位最优秀的教授由于他的缺陷而当了一名教师。
“教师追求的是永恒;他的影响也将永无止境。”
——亨利·亚当斯②
coc1②美国历史学家和作者(1838-1918)。
第四个星期二——谈论死亡
“我们就从这儿开始吧,”莫里说。“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死,可没人愿意相信这一事实。”
这个星期二,莫里完全处于工作的精神状态。讨论的课题是死亡,是我目录上的第一项内容。在我到来之前,莫里在小纸条上已经作了一些笔记,以备遗忘。他颤抖的字体现在除他自己外谁都看不懂。快要到劳工节①了,通过书房的窗口,我可以看见后院里深绿色的树篱,听见孩子们在街上的嬉闹声,这是他们开学前的最后一个星期的假日。
底特律那边,报业的罢工者正准备组织一次大规模的节日游行,向资方显示工会的团结。在飞机上,我读到一则报道:一个女子开枪打死了正在熟睡的丈夫和两个女儿,声称她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他们不受“坏人”的影响。在加州,O·J·辛普森案子中的律师们正成为新闻热点。
在莫里的书房里,宝贵的生命仍在一天天流逝。此刻我们坐在一起,面前放着一件新增添的设备:一台制氧机。机器不大,只到膝盖的高度,是便携式的。有些晚上,当他呼吸感到困难时,他就把长长的塑料管插进自己的鼻子,像是鼻孔被抽血的器械夹住了一样。我讨厌把莫里和任何器械联系在一起,所以当莫里说话时,我尽量不去看那玩艺。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死,”莫里重复道,“可没人愿意相信。如果我们相信这一事实的话,我们就会作出不同的反应。”
我们就会用戏谐的态度去对待死亡,我说。
“是的,但还有一个更好的方法。意识到自己会死,并时刻作好准备。这样做会更有帮助。你活着的时候就会更珍惜生活。”
怎么能够去准备死呢?
“像佛教徒那样。每天,放一只小鸟在你的肩膀上问,‘是今天吗?我准备好了吗?能生而无悔,死而元憾了?’”
他转过头去,似乎肩膀上这会就停着一只小鸟。
“今天是我的大限吗?”他问。
莫里接纳了各种各样的宗教思想。他出生在犹太教家庭,上学后变成了一个不可知论者,那是因为孩提时经历了大多的变故。他对佛教和基督教的一些哲学思想也很感兴趣。但他最接近的文化还是犹太教。他在宗教上是个杂家,这就使他更加为学生们所接受。他最后几个月里所说的话语似乎超越了一切宗教的特征。死亡能使人做到这一点。
“事实是,米奇,”他说,“一旦你学会了怎样去死,你也就学会了怎样去活。”
我点点头。
“我还要再说一遍,”他说。“一旦你学会了怎样去死,你也就学会了怎样去活。”他笑了。我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想知道我是否真正理解了这个观点,但他没有直截了当地问,免得使我窘迫。这就是他当老师与众不同的地方。
你患病前对死亡想得多吗?我问。
“不,”莫里笑笑。“我和别人一样,我曾经对一个朋友说过,‘我将成为你所见到的最最健康的老人!’”
你那时多大?
“六十几岁。”
你挺乐观的。
“为什么不?正像我说的,没人真的相信自己会死。”
可每个人都知道有人在死去,我说。为什么思考死亡这个问题就这么难呢?
“这是因为,”莫里说,“我们大多数人都生活在梦里。我们并没有真正地在体验世界,我们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做着自以为该做的事。”
去面对死亡就能改变这种状况?
“哦,是的。拂去外表的尘埃,你便看到了生活的真谛。当你意识到自己快要死去时,你看问题的眼光也就大不一样了。”
他叹了口气。“学会了死,就学会了活。”
我注意到他的手抖得很厉害。当他把挂在胸前的眼镜戴上时,眼镜滑落在太阳穴处,仿佛他是在黑暗中替别人戴眼镜。我伸手帮他移正了位置。
“谢谢,”莫里低声说。当我的手碰触到他的头时,他笑了。人类最细小的接触也能给他带来欢乐。
“米奇,我能告诉你一些事情吗?”
当然行,我说。
“你也许不爱听。”
为什么?
“嗯,事实上,如果你真的在听小鸟的说话,如果你能接受随时都会死去的事实——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耽于抱负了。”
我挤出了一丝笑容。
“你为此而付出时间和精力的事——你所做的工作——也许就不再显得那么重要了。你也许会让出空间来满足精神上的需求。”
精神上?
“你不喜欢这个词,是吗?‘精神上’。你认为那是多愁善感的玩艺。”
这个么,我无言以对。
他装作没看见我的窘态,但没装成功,我笑出声来。
“米奇,”他也笑了。“尽管我说不上来‘精神产物’到底为何物,但我知道我们在有些方面确实是有缺陷的。我们过多地追求物质需要,可它们并不能使我们满足。我们忽视了人与人之间互相爱护的关系,我们忽视了周围的世界。”
他把头扭向透进阳光的窗户。“你看见了?你可以去外面,任何时候。你可以在大街上发疯似地跑。可我不能。我不能外出。我不能跑。我一出大门就得担心生病。但你知道吗?我比你更能体味那扇窗户。”
体味那扇窗?
“是的。我每天都从窗口看外面的世界。我注意到了树上的变化,风的大小。我似乎能看见时间在窗台上流逝。这是因为我的时间已经到头了,自然界对我的吸引力就像我第一次看见它时那样强烈。”
他停住了。我们俩一齐望着窗外。我想看见他看得见的东西。我想看见时间和季节,看见我的人生慢慢地在流逝。莫里微微低下头,扭向肩膀。
“是今天吗,小鸟?”他问。“是今天吗?”
由于“夜线”节目的播出,莫里不断收到来自世界各地的信件。只要有精神,他就会坐起来,对替他代笔的朋友和家人口述他的回复。
有一个星期天,回家来探望他的两个儿子罗布和乔恩都来到了起居室。莫里坐在轮椅上,两条瘦骨嶙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