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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底特律人?”莫里问。
是的,詹宁说。
“我在底特律教过一年书,是在四十年代后期。我还记得那时发生的一件趣事。”
他停下来想擤鼻子。他抖抖嗦嗦地去拿手中纸,我拿起一张放在他鼻孔处,他无力地擤了一下。我轻轻地用纸捏了一把,然后扔掉了脏纸,就像一个母亲对坐在车子里的孩子做的那样。
“谢谢,米奇。”他望望詹宁。“我的护理工,挺不错的一个。”
詹宁笑了。
“好吧,讲讲那件趣事。大学有一帮社会学家,我们经常和其它系的教师玩扑克,他们当中有一个外科教授。一天晚上打完牌他说,‘莫里,我想听听你的课。’我说行。于是他去听了我的一堂课。
“课结束后他说,‘怎么样,想不想也来看看我的工作?我今晚有个手术。’作为礼尚往来,我答应了。
“他把我带到了医院。他对我说,‘把手清洗一下,带上口罩,穿上罩衣,’于是我和他并排地站在了手术台旁,手术台上的病人是个妇女,腰部以下脱得光光的。他拿起手术刀就划了下去——就像这样……”
莫里举起手指划了个弧形。
“……我当时吓坏了,差点晕过去。到处是血。我身边的护士问,‘你怎么啦,医生?’我说‘见鬼,我才不是什么医生!让我出去!’”
我们笑了,莫里也笑了,但笑得很艰难,因为他的呼吸功能很有限。这是这几个星期来他第一次这么说笑。真不可思议,我想,看见别人的疾病曾差点晕倒的他居然能忍受自己如此凶险的顽疾。
康尼来敲门说莫里的午餐准备好了。午餐不是我那天早上在面包马戏超市买来的胡萝卜汤。蔬菜饼和希腊面食。尽管我挑最容易咀嚼和消化的软食买,可莫里极有限的咀嚼和下咽功能仍对付不了它们。他现在主要吃流质,顶多来一块搅拌成泥状、容易消化的麦麸松饼。几乎所有的食物夏洛特都要做成羹,他用吸管进食。我每个星期仍然去采购,带着食品袋走进房间。但这么做无非是为了博得他的高兴而已,一打开冰箱,我便看见堆得满满的食品。我也许在期待有那么一天,我俩能在一起真正地吃上一顿午餐,我想见到他边嚼食物边说话的样子,嘴角油腻腻的。可这是个愚蠢的期待。
“那么……詹宁,”莫里说。
她笑笑。
“你真可爱。把你的手给我。”
她伸过手去。
“米奇说你是个专业歌手,”
是的,詹宁说。
“他说你很了不起。”
哦,她笑了。不,他说说而已。
莫里眉毛一扬。“你能为我唱首歌吗?”自从我认识詹宁以来,我遇到过不少人对她提出这个要求。人们听说你是专业歌手,都会说,“给我们唱一首。”一半是出于腼腆,而且她又是个很计较场合的完美主义者,所以她从未答应过。她总是很有礼貌地推辞,我想她现在也会这样的。
但她却唱了:“一想到你我便心绪全无尘世的一切全抛在脑后……”
这是三十年代的一首流行歌曲,由雷·诺布尔作的词。詹宁望着莫里,非常动人地演唱着。我不由得再次为莫里的能力感到惊讶:他如此善于开启人们心中的感情之闸。莫里闭着眼睛在欣赏,我妻子甜美的歌声盈满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莫里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尽管他的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只沙袋,但你能看见他的心在翩翩起舞。
每一朵鲜花映着你的脸,每一颗星星闪烁着你的眼神,这是对你的思念,一想到你,亲爱的……
等她唱完,莫里睁开眼睛,泪水顺着面颊流淌下来。这些年我一直在听妻子的演唱,可从来没有像莫里这么动情过。
婚姻。几乎所有我认识的人都对婚姻感到困惑。有的不知怎样走进去,有的不知怎样走出来。我们这一代人似乎想挣脱某种义务的束缚,把婚姻视作泥潭中的鳄鱼。我常常出席别人的婚礼,向新婚夫妇贺喜祝福。然而几年以后,当那位新郎与另一位他称作朋友的年轻女子同坐在饭店里时,我只会稍感惊讶而已。“你知道,我已经和某某分居了……”他会对你如是说。
我们为什么会遇到难题?我问了莫里。当我等了七年后才向詹宁求婚时,我暗自在想,是不是我们这一代人要比我们的前辈更加谨慎,或者更加自私?
“咳,我为你们这一代人感到遗憾,”莫里说。“在这个社会,人与人之间产生一种爱的关系是十分重要的,因为我们文化中的很大一部分并没有给予你这种东西。可是现在这些可怜的年轻人,要么过于自私而无法和别人建立真诚的恋爱关系,要么轻率地走进婚姻殿堂,然后六个月后又匆匆地逃了出来。他们并不清楚要从伴侣那儿得到什么。他们连自己也无法认清——又如何去认识他们要嫁娶的人呢?
他叹了口气。莫里当教授的那会儿曾接受过许多不幸恋人的咨询。“这很令人悲哀,因为一个爱人对你的生活是非常重要的。你会意识到这一点,尤其当你处于我的境地时。朋友对你也很重要,但当你咳得无法入睡,得有人整夜坐着陪伴你、安慰你、帮助你时,朋友就无能为力了。”
在学校里相识的夏洛特和莫里结婚已有四十四年了。我在观察他们在一起的生活:她提醒他吃药,进来按摩一下他的颈部,或和他谈论他们的儿子。他们像一个队里的队员,彼此只需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夏洛特和莫里不同,她性格比较内向,但我知道莫里非常尊重她。我们谈话时他常常说,“夏洛特要是知道我在谈论这事会不高兴的,”于是便结束了这个话题。这是莫里唯一克制自己情感世界的时候。
“我对婚姻有这样一个体会,”他对我说。“你通过婚姻可以得到检验。你认识了自己,也认识了对方,知道了你们彼此是否合得来。”
有没有一条标准可以用来衡量婚姻的成功与否?
莫里笑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的,米奇。”
我知道。
“不过,”他说,“爱情和婚姻还是有章可循的:如果你不尊重对方,你们的关系就会有麻烦;如果你不懂怎样妥协,你们的关系就会有麻烦;如果你们彼此不能开诚布公地交流,你们的关系就会有麻烦;如果你们没有共同的价值观,你们同样会有麻烦。你们必须有相同的价值观。
“而这一价值观里最重要的,米奇。”
是什么?
“你们对婚姻的重要性的信念。”
他擤了一下鼻子,然后闭上了眼睛。
“我个人认为,”他叹了口气说,“婚姻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如果你没去尝试,你就会失去很多很多。”
他用一句诗来结束了这个话题:“相爱或者死亡。”他十分虔诚地相信这句箴言。
好吧,想提一个问题,我对莫里说。他瘦骨嶙峋的手握着胸前的眼镜,随着他费力的呼吸,眼镜一上一下地在起伏。
“什么问题?”他问。
记得《约伯记》①吗?
“《圣经》里的那个?”
是的。约伯是个好人,可上帝却要他受罪。为了考验他的忠诚。
“我记得。”
剥夺了他的一切,他的房子,他的钱,他的家庭“还有他的健康。”
使他病魔缠身。
“为了考验他的忠诚。”
是的,为了考验他的忠诚,我在想……
“想什么?”
你对此是怎么看的?
莫里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手放回身边时抖得很厉害。
“我想,”他笑笑说,“上帝做得太过分了。”
注释:
①基督教《圣经·旧约》中的一卷。
第十一个星期二——谈论我们的文化
“拍得重些。”
我拍打着莫里的背。
“再用力些。”
我又拍打下去。
“靠近肩部……往下一点。”
莫里穿着睡裤侧卧在床上,他的头陷在枕头里,嘴巴张开着。理疗师在教我怎样把他肺部的毒物拍打出来——莫里现在需要按时做这种理疗,不然他的肺就会硬化,从而丧失呼吸的功能。
“我……早就知道……你想……打我……”莫里喘着气说。
没错,我一边用拳头叩击他雪白的后背,一边开玩笑他说。谁叫你在大学二年级时给了我一个B!再来一下重的!
我们都笑了,这是面对魔鬼的临近而发出的惴惴不安的笑,如果没人知道这是莫里临死前的健身操,这场面或许会挺有趣的。莫里的病现在已经危险地逼近了他的最后一道防线——肺部。他已经预见到他最终会窒息而死,这是我所无法想象的。有时他会闭上眼睛,用力把一口气吸到嘴巴和鼻孔处,就像在做起锚前的准备工作。
刚进十月,外面的气候开始转凉,吹落的树叶铺满了西纽顿周围的绿化地。莫里的理疗师比平时来得更早了。通常,当护士和专家在他身边忙碌时,我总是找借口避开的。但几个星期下来,随着我们的时间在不断缩短,我不再对人体的种种窘态那么敏感了。我想呆在那儿。我想看见发生的一切。这不是我平常的性格。但最后几个月发生在莫里家中的一切也是不平常的。
于是我看着理疗师对躺在床上的莫里进行治疗,她叩击莫里背部的肋骨,问他是否感觉到胸口的郁闷有所缓解。她停下来休息时,问我想不想试试。我说行。莫里埋在枕头里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别太狠,”他说,“我是个老头了。”
我在她的指导下,来来回回敲打着他的背部和侧部。我不愿去想莫里躺在床上的情形(他最新的格言“当你在床上时,你就是个死人”又回响在我的耳边),蜷缩着身子侧卧在床上的莫里显得那么瘦小,那么枯槁,简直就跟一个孩子的身材差不多大。我看见了他白皙的皮肤,零散的白色汗毛,看见了他疲软下垂的双臂。我想起了我们曾热衷于健身:举杠铃,练仰卧起坐;然而最终自然又将我们的肌肉夺了回去。我的手指触摸在莫里松弛的肌肉上,我按着理疗师的指导拍打着他。而实际上,当我在捶打他的背部时,我真正想捶打的却是墙壁。
“米奇?”莫里喘着气说,他的声音在我的捶打下像风钻一样振动着。
嗯?
“我……什么时候……给过你……B?”
莫里相信人之初性本善。但他也看到了事物的可变性。
“人只有在受到威胁时才变坏,”他那天对我说,“而这一威胁正是来自我们的文明社会,来自我们的经济制度。即使有工作的人也会受到威胁,因为他会担心失去它。当你受到威胁时,你就会只为自己的利益考虑,你就会视金钱为上帝。这就是我们文化的一部分。”
他呼出一口气。“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接受它。”
我点点头,握紧他的手。我们现在常常握手,这是发生在我身上的又一个变化。从前使我感到窘迫和拘谨的事情现在则成了家常便饭,通过一根管子连接到他体内,里面装满了黄色尿液的导管袋就放在我的脚边。早几个月它会使我感到恶心,现在我一点也无所谓。莫里,“厕后留在房间里的气味同样对我没有影响。他没有条件更换居住的房间,也无法关上厕所的门往屋里喷洒空气清新剂。这是他的床,这是他的椅子,这是他的生活。如果我的生活也被圈在这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