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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鑫垚心烦意乱,最后决定下课先找书呆子说清楚,趴在桌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他一激灵醒过神来,满教室乱哄哄,学生们争先恐后往食堂赶,哪里还有方思慎的影子。各处找一圈没找着,开始打电话,前两个没人接,第三个拨过去,提示说对方已关机。
心里琢磨不如先处理孙倩倩的事,书呆子这头,再不济也能守株待兔,跑不了。
方思慎早该去看华鼎松,因为跟父亲吵架拖了很长时间,他怕说起自己毕业去向让老师为难。后来又因为感冒拖了几个星期,中间只通过两回电话。下了课,一心想避开洪鑫垚 ,匆匆跑到小西门外买了两个葱花饼当午饭,上了去疗养院的公车。电话铃响到第三次,直接关掉,耳不听,眼不见,心不烦。
华大鼎见到他相当高兴:“有件大好事,就等你来。”
方思慎被他神秘又兴奋的模样带得起了兴致,笑问:“老师有什么大好事?”
“我告诉你,咱们有课题项目了!”
方思慎惊讶地“咦?”了一声。
高等学府有条不成文的规矩,要出成果,首争课题。所谓课题在手,资金我有。课题的级别、种类和数量直接与研究人员的地位及收入挂钩。没有课题项目的人,就分不到经费和设备,单靠课时费、稿费、常规补贴,很容易陷入买书还是吃饭的两难境况。而无论哪一类收入,都有严格的等级划分。像华大鼎这样老资格的教授还好说,那些年轻讲师,若争不到课题,拿到手的钱比京郊的筛沙工多不了多少。而即使是最低等的校级文科课题,如京师大学这样的重点院校,一年好歹也有三五万的经费。
但是华大鼎不参与课题竞争很多年了。他做的,包括他的学生跟着做的,都是华教授自己的常规研究。
“是个送上门来的项目。上星期黄印瑜给我打电话,说院里最近要上马一个上古文字数字化课题,要我做负责人。”
方思慎奇怪道:“‘金帛工程’结束了,院里做古文字的几位教授都闲了下来,怎么会找到您?”
“金帛工程”成果报告会全国巡回,搞了好几个月,于今年暑假在国立高等人文学院举行了结题仪式暨国际研讨会,轰轰烈烈落下帷幕。最近的全国教科文新世纪硕果评选中,此项目摘得多个一等奖。而工程首席专家方笃之教授也受到中央政务府的大力表彰,甚至有传言说他来年可能高升学政署任职。
自从开学前吵架以来,父子俩一直没有联系。但方大院长这两年风头实在太旺,不管方思慎翻开哪本圈内杂志,都免不了看到他的消息。
华鼎松听了弟子的话,撇撇嘴:“人嘛,吃肉吃得太撑,肉骨头就不屑一顾了。这本来就是那什么‘金箔工程’的衍生项目,他们在做甲金竹帛史料的时候,已经录入了一部分,但是不成体系。有人提出来把上古文字做个数据库,很对上面的胃口,因此单立了出来。问题是这帮孙子先头花钱花得太狠,导致今年文科经费全面受限,根本分不到几个钱,要不怎么可能问到我头上。”
方思慎想了想:“老师,这个项目意义很大,只是恐怕还要信息技术方面的专业人员参与才行。”
华鼎松摆手:“没那么复杂。我听黄印瑜的意思,先找帮低年级学生,把原先录入的分分类,整理整理,看哪些没录进去。剩下的叫他们对着字帖写出样子,再一个个扫描进电脑,整理归类。等这一步做完,后期再交给信息学院的人进行技术处理。关键是得有一个人审一审他们的扫描录入对不对。”
方思慎听到这,有些担忧:“这事既费眼睛又费神,您的身体……”
华鼎松斜眼:“你以为我叫你来干嘛?难道还要我这个糟老头子去一个字一个字看不成?”
方思慎忙道:“我当然要参加,可是终审总得您来……”
“不必,就你了。个别拿不准的给我看看就行。我已经跟黄印瑜说过,他也同意了。”
这意思,该项目将由方思慎名正言顺替华鼎松担纲。
看小弟子还是一副惶恐模样,华鼎松笑道:“别看名目喊起来好听,其实不过是个校对。这活儿你还干得少了?上古文字,你认得多少个?别人认得多少个?你跟我假惺惺谦虚什么?”
方思慎被老师说得不好意思地笑了。
“钱不多,启动资金只有十万块,但是级别不低,属于国家一级项目。有了这个项目在手,我可以顺理成章给你申请博士后名额。反正你别的也干不来,踏踏实实做两年,以后是去是留,随你的便。”
没想到老师竟是借此费心安排好了自己的就业大问题。方思慎心里又感激又惭愧:“我明白了,谢谢您。”
师生俩又说了半天话,一起吃了个晚饭,方思慎才返回学校。打开手机,立刻蹦出一大堆洪鑫垚的未接来电和信息,叮叮咚咚响个不停,惹得公交车里众人侧目。急忙消了音,逐条看过去。心想再不回复,那家伙不定干出什么来,索性约了晚上在操场见面。
长长的三节公交车晃晃悠悠。已经过了高峰,人不多。司机为省电,关了顶灯,人人昏昏欲睡,别有一番宁静。
方思慎心里也一片宁静。
世事总是花明柳暗,水复山重。当事人却很难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能逐渐在反复中变得豁达坚定,那些避不开躲不过的烦恼,终将成为时光的纪念品。
第〇五五章
洪鑫垚坐在双杠上抽了半包烟。朦胧中望见人影,立刻掐了手中刚点燃的那支。之前一时烦闷没忍住,这会儿怕被人嫌,又不禁有些后悔。然而方思慎走过来,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数落几句,洪大少心里莫名其妙有点儿失望,别扭得连见面是为了什么都没想起来。
方思慎在离他两三米的位置站定,等了片刻,见他不开口,只好主动发问:“你找我想说什么?”
“我,那个……啊,带了点宵夜给你。要是晚上吃不下,明天当早饭也行。”说着,把挂在双杠上的一个纸袋子取下来。
“就这事?”
洪鑫垚因为心虚,无端矮了一截,口舌也变得笨拙起来:“还有……今天那女人胡说八道,你别误会……”
方思慎看住他:“听说那是你的女朋友。”语气肯定,并非问句。
“已经不是了。”洪鑫垚脑筋急转,马上补一句,“以后也不会有了,我保证!”
方思慎不说话。
洪鑫垚小声道:“你别生气……”
后边还要展开,被方思慎打断,调子淡淡的:“今天的事,换了哪个老师上课,都会生气。”
对话离自己期待的方向越来越远,这可不行。洪鑫垚挺了挺脊背,往前迈几步,站到方思慎面前。不得不说,身高体型非常有助于增强气势。他心里镇定下来,话也说得稳当起来。
“我有话跟你讲。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给我点时间。挺冷的,别跑步了,回头又感冒,我们找个暖和地方说话。”
方思慎没有动:“那改天吧,今天太晚了。”
“不行,今天不说清楚我睡不着。”
方思慎心道你睡不着干我何事?却没有出口。一来不习惯言辞刻薄,二来他心底里始终存着一分仁慈,不愿践踏别人的真心实意。他自己做人做得真,于人心的真伪其实最敏锐不过。洪鑫垚的种种不是,一直被他定性为年少莽撞无知,即使偏于凶恶,但并不虚伪。
暗叹一口气:“你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这个时候能坐下来说话的暖和地方都关了门,除非去宿舍。
洪大少见他松口,立马得寸进尺:“去我宿舍好不好?要不去你宿舍?真的挺冷的,你别感冒了。”
时值深秋,昼夜温差很大,两人站了这一会儿,风已经吹透了衣裳。
方思慎的语调也有些冷:“在这儿说吧。你不说,我就走了。”
洪鑫垚后退几步,声音听起来十分凄凉:“我不过是担心你,你何必这样?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但是,难道一个人犯了一回错,就永远判了无期吗?难道就不能有改正的机会吗?你看不见我忍得多难受,改得多辛苦吗?我知道,是我自作自受,你讨厌我本就应该的。可是你不也亲口说过,知错能改,大,那个,大大的好。你知道我在这等了多久?你为什么连解释都不肯听一听?”
方思慎沉默着。忽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记住了。”转过身,“到我宿舍去说吧。”
进了屋,洪鑫垚把手里的袋子放在桌上:“你饿不?”
方思慎摇头。
洪大少看那袋子一眼,露出几分可怜相:“我有点饿了……放到明早估计也不好吃了,不如热了吃掉吧。”
方思慎只好说:“随你。”
洪鑫垚便去拿锅。方思慎依旧用着当年胡以心施舍的,差点被洪大少爷扔掉的那个旧电锅。敲着斑驳的锅盖,洪鑫垚心想:这破玩意儿怎么老也不坏。
纸袋子里一盒鲍鱼粥,一兜素三鲜包,特地让翠微楼伙计送来的,在操场吹了半天冷风,早已凉透。洪鑫垚望着这堆东西,犯了难。左比划右比划,不知怎么放进锅里才好。
方思慎伸手把粥倒进去,找出电锅配套的小蒸屉,将三鲜包平码一层,盖上盖。
“还是你行,呵呵……”看方思慎要开口说话的样子,洪鑫垚立刻道,“我去洗手!”故意在水房磨蹭好一阵才回去,正好锅里的粥咕嘟个不停,香味四溢,热气飘散。方思慎坐在椅子上,被满屋子香喷喷热腾腾庖厨俗气包围,脸上有一种柔软的茫然。
洪鑫垚找到抹布,端着蒸屉整个扔到桌子上,一边哇啦哇啦叫唤,一边把手捏上耳朵:“烫、烫!好烫!”
又找到两个碗,将粥倒进去:“反正也不多,一人一半。”把两碗粥并在一块儿比着,弯下腰仔仔细细平均分配。
洪大少的存在感实在过于强烈,一个人能搞出一堆人的热闹。方思慎看他这边一勺,那边一勺,嘴里嘟嘟囔囔,斤斤计较得滴血,脸上不禁带上了几分好笑。
“喏,喝吧。”
洪鑫垚递得自然,他也就接得顺当。喝一口,十分鲜美。晚饭陪着老师吃,在疗养院食堂定的小炒,完全迁就华鼎松口味,无一不辣。他虽然也能接受,毕竟有些勉强。几口鲍鱼粥下去,胃里舒坦受用,便道:“很好喝,谢谢。”
“尝尝包子,素馅儿的,不腻。”洪大少自己先塞了一个,鼓着腮帮子要帮方思慎夹。
方思慎赶紧伸筷子夹一个。素三鲜馅儿很普通,蘑菇青菜豆皮而已。然而原料新鲜考究,滋味不是一般的好。
方思慎吃了两个,饱了。洪鑫垚也不客气,把剩下的一扫而空,统统装进肚皮。
此情此景,既不适合冷战,更不适合讲道理。原本要说什么似乎也无所谓了,仿佛专为见面一起吃个宵夜。
等方思慎洗完碗筷,拿起抹布开始擦桌子,洪鑫垚下定决心,扯扯他的衣袖:“你坐下,等会儿再收拾,先听我说。”
方思慎擦擦手,坐下:“好。”说完,静静望着他。
对方这种姿态让洪鑫垚觉得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