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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洪鑫垚听得自己一个1分,一个0分,急了,“我上了那么多课,你凭什么只给我1分?我上课怎么没发言了?我明明每次都发言——”一把揪过史同肩膀,“你说,我是不是每次都发言?!”
想他洪大少坚持周六早起,支着脑袋强迫自己不打瞌睡,听方书呆云里雾里胡诌,还费尽心机插嘴捧场,临到末了,竟然只得1分!
方思慎声音并不大,仅说给谈话对象听。然而被洪鑫垚这一嚷,别的学生都不干自己的事了,袖手看热闹。
史同架住洪鑫垚胳膊:“疼!疼死我了……”看看方思慎,“老师,我记得金土课上也有发言啊……”
“这10分,看的是参与课堂讨论和表达自我见解的程度。”方思慎摇头,“不是课堂上说了话出了声就等于讨论发言。比方故意学舌,模仿其他同学的错误;还有插科打诨,岔开话题,引起别人注意;又或者起哄打闹,做些捉弄同学的小动作等等。对不起,我没有办法为这样的言行给分。”
方老师一本正经,后边的学生已经哄堂大笑。
自从逐渐改变形象融入集体,洪鑫垚很久没有被这样当众取笑过了。不知道为什么,被方思慎如此客观形容,他嘴里的那个学生显得格外幼稚浅薄,丑态百出。洪鑫垚当然想不出这种词描述自己,他只是直觉很丢人,很恼怒,仿佛几个月来苦心经营的改善如同美丽泡沫般陡然戳破。在同学们的哄笑声中,慢慢红了脸。
做了将近一学期国一高学生,洪鑫垚也渐渐发觉,在这个牛人辈出的京城名校里,真正课堂上跟老师叫板的,往往是功课一流的天才学生。比如花旗国回来在西语课上纠正老师发音的人,拿下国际金牌在数学课上提示老师思路的人,得了全国金奖被艺术老师远远打发到一边自修的人……随便拎出一个,不是家世显赫,便是特长突出。就连旁边毫不起眼的史同,也画得一手好素描,做出来的什么专题报告,自己连题目都认不全。
像自己这样的,其实不过是个小丑。别人亲近自己,也不过因为是个有点利用价值的小丑。洪鑫垚顿悟般抛开一直以来强行掩饰的自卑,以高度自省精神,认清了事实真相。
洪鑫垚是条子生,此类学生的成绩根本不纳入国一高内部分析系统。老师们面上看似和蔼,其实没有人真正管他,巴不得他天天睡觉,不捣蛋就好。时间一长,感觉最受重视的,竟只剩下体育课(他篮球打得不错)和这门国学选修课。
可惜青春期男孩的表达方式通常是逆反的。因为每当他影响全班,方书呆就会用不紧不慢的语调说:“洪鑫垚同学,请不要……”洪大少于是每个周六上午,总要弄出点超常规动静。他把握不住这种微妙的情绪,此刻被批评嘲笑,丝毫不认为自身有什么错,只一门心思想:方书呆这样对我,太过分了!太过分了!!我要把他的秘密抖出来,让他丢脸,让他被人笑话,让他待不下去,滚回他的老窝!
洪鑫垚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方思慎忽然意识到伤了自尊,站起来,说一声:“请各位同学认真准备自己的汇报。”拎着椅子径直出了教室。
洪大少正预备跳起来发难,不料转眼失去对手,气势顿时受挫。
方思慎在门口招呼:“麻烦你们也把椅子搬出来。”
史同立刻遵照吩咐出去了。洪鑫垚站着不动,看见梁若谷冲自己打手势,清醒过来,也拎起椅子出了教室。
当日洪梁二人发现方老师的超级八卦,兴奋莫名,接连两个中午加上放学时间,都泡在网吧研究。然而多数文章言辞拗口,内容隐晦,别说洪鑫垚,就连梁若谷也只能猜个大概。两人耐着性子浏览十几篇,只知道是在吵架,最终也没分析出来到底谁是谁非,谁输谁赢。但这场吵架的起因,毫无疑问是源自他们的方老师。有名有姓有年龄有来历还有照片,绝对错不了。
文章日期都是半年前的,若非此二人突发奇想用“方思慎”名字搜索,这桩湮没在八卦海洋里的旧案,早已淡出视听。
梁若谷看洪鑫垚挑了几篇标题惊悚明显不利于方思慎的文章,得意洋洋往自己邮箱发送,忽道:“金土,你最好悠着点。”
“为啥?”
“这事要弄得大家都知道了,方书呆下学期多半不能来了。”
“那又怎样?”
“方书呆要是走了,谁知道换个什么样的?”
方思慎是学生们公认的脾气最好的老师,舍不得他的大有人在。
洪鑫垚扬起眉毛:“我干嘛轰他走?我不过是想找机会跟他谈笔生意而已。他要想接着干下去,最好对本少爷客气点儿!”
此时洪鑫垚跟到教室外,大剌剌坐下,就见方思慎带上门,对两个学生说:“对不起,我一开始就应该想到,这样谈话更方便。”
刚刚那一瞬间冲顶而上的羞恼愤懑平息不少,对方温和的态度反而激起了要强好胜的本性。生意要私下里才好谈,洪鑫垚琢磨琢磨,故意问:“方老师,您刚才说发言10分看什么来着?”
“看参与课堂讨论和表达自我见解的程度。”
“这样是吧?那我只要没睡觉,说了话,是不是就表示参与了课堂讨论?”
“这不行……”
“为什么不行?您不说‘参与’吗?只要我加入进去了,不就是‘参与’?还有‘表达自我见解’是吧?没错,我是学舌来着,起哄来着,但那表示我完全不同意他们的观点。我就是这样‘表达自我见解’的。可能含蓄了一点与众不同了一点,但是您不能说我没见解……”洪大少闲来没少跟周忻诚梁若谷一帮人磨嘴皮子,口才大长。
方思慎被他的胡搅蛮缠气乐了:“不行,你这是穿凿附会。”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好,我只问您,凭什么给我0分?您知道什么是0分吗?”洪鑫垚瞪大眼睛,拿拇指和小指比划:“就是连一丁丁,一丁丁都没有。您敢说我这一学期一丁点都没有参与,没有表达见解?您知道0分对学生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您要把我这一学期的努力全部抹掉吗?除非您认为,我连一分钟的课都没听过,我才肯接受这个0分。”
这10分说是看发言,其实课堂表现都在里头了。方思慎想起他纵向比较下的巨大转变,显著进步,给个0似乎确实说不过去。洪鑫垚这番话虽有强词夺理之嫌,却也并非完全讲不通。考虑一番,道:“你说得也有道理,是我之前想得不够周详。这样吧,我把评分方式调整一下:这10分里有5分基础分,凡是听了课的同学都能得到。另外5分按发言次数和质量给。”
起身欲进教室宣布,被洪鑫垚拉住。
笑:“你还想怎么样?不管怎么说,考试评分毕竟不是市场买东西,可以讨价还价,也可以按斤按两算得分文不差。既是我来评,终归我说了算,你和其他的同学,最重要看我是否一视同仁,公平对待。”
洪鑫垚旗开得胜,思路越发顺畅,又想出一辙来:“我还没说完呢,您先等会儿。您看啊,还有10分考勤,您只肯给我1分。”
方思慎重又坐下:“这是学校统一规定,缺勤30%为0分,以此类推。”
“这明摆着不合理啊。您想,考勤分当然应该按出勤率给,您说我缺了百分之……多少来着?”
方思慎看下记录:“28%。”
“28%是吧?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上了72%的课啊!”洪大少数学自来一团浆糊,这一刻突然灵光起来,“方老师,您哪能按缺勤率给我打分,应当照出勤率给分,照缺勤率扣分才对啊。考勤10分,我出勤72%,缺勤28%,四舍五入也该得7分是不是?……”
他在这夹七夹八地瞎扯,方思慎却认真思考起来。如果换一种思路,这样打分,也并非不合理。于是说:“你的提议我会考虑,但是需要跟教务处老师协商。还是那句话,不管按什么方式打分,最重要的,是保持标准一致。”
知道他担心什么,安慰道:“其实最后是否顺利结课,主要还是看下学期的个人论文做得怎样。”看一眼之前史同交上来的报告,“你负责整理大夏史上遭遇宫刑的名人?非常好的设想,不过这工程可够大的,一会儿仔细说说。”
史同和洪鑫垚同时抬头:“啊?!”
“啊什么?每位同学主讲自己负责的部分,同组成员互相补充,然后综合整体表现以及书面报告水平打分。”
史同“腾”地站起来,扯着洪鑫垚就往教室里退:“老师您让别的组先说吧,我们还没准备好,申请最后一个上。”
第〇一〇章
所有的小组都谈完了,终于轮到最后一个“宫刑”组。
“史同,对不起。”方思慎望着再次坐到自己面前的两名学生,向组长道歉,“别的小组选的都是课内讲过讨论过的专题,唯独你们这个,虽然跟《太史公书》也有关联,却延伸较远,没讲过,资料也不好找,应该提前跟你们谈的,是我疏忽了。”
史同踌躇满志:“老师您看了我们的书面报告,觉得怎么样?”
“看得出,花了工夫。《尚书》、《周礼》的记载对你们来说其实太艰涩,你居然都找着译文通读了。我当初的意思,只是想让你知道学术研究不容易,没想真要你啃这些上古文献,精神可嘉。”
“那是,您不知道,我好几个晚上没睡……”
方思慎打断他:“译文哪里找的?”
“网上找的呀。”
“什么网?译者是谁?是录入的已出版书籍内容,还是网上的原创?如果是已出版的书籍,跟纸版核对过没有?如果是网上原创,怎么保证准确无误?网络搜索,应当有若干不同翻译版本,比较甄别过没有?”
史同被方老师一系列问题问得哑口无言。
“我们上课提过,所谓研究,第一个关键词是什么?”
史同是认真听讲的学生,当下答道:“真实。”
“是的,真实。那么我问你,你怎么保证译文的真实性?”
费了许多力气才查到这些罕见翻译,老师居然怀疑是假的。史同没好气道:“又不是我自己编的,大家都这么说,当然是真的。”
“‘大家都这么说’——‘大家’是谁?一段古文,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某个词,解释到底符不符合原意,你得拿出根据来。”
“您要这么说,我上哪儿拿根据去?我怎么知道真不真实?”
洪鑫垚利用超强的机械记忆把史同写的报告背了个大概,正精神高度紧张坐在旁边,就盼着方书呆赶紧问自己。见搭档出师不利,开口帮忙:“都几千年前的事儿了,谁知道它真不真啊?那解释不也都是人写的,早化成灰了,难不成钻进棺材里问去?”
方思慎听出点“历史虚无主义”的意思,笑了:“这才显出‘研究’的重要性。”然而怎么跟面前完全没有受过学术训练的少年解释这个问题呢?他本不喜空发议论,尤其不擅即兴发挥,备课从来力求翔实周到,这会儿却不得不边思考边表达,争取用简单明了的言辞,把自己对“研究”的理解说清楚。
“研究从来都不容易。尤其是‘国学研究’,因为对象是古文献中的古人古事。即使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表象之下有事实,事实之下有真相,常常很难判断真伪,何况千百年前?但只要发生过的事,总会留下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