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较之许多因财富增长而急剧膨胀的新贵,亦颇有差别。
等走到停车场,看见那块洪大少姓名首字母缩写加01…868的车牌,终究失笑。
上了车,洪鑫垚问:“你笑什么?”
“啊,没什么。”那一缕盈盈笑意却停在嘴角。
洪大少扭头直勾勾盯住他:“笑得这么……嗯,我知道了,你在勾引我。”
方思慎顿时红晕满脸:“瞎说什么呢?走,走了,快点。”
洪鑫垚得意洋洋地开车,两人间缭绕不去的暧昧氛围直到下车才勉强消散。
虽然知道洪大少待人接物十分有一套,方思慎还是忍不住叮嘱:“老师人很好,不过说话很直,你……注意点礼貌。要觉得没意思,就先走吧,不用等我。”
“都已经来了,我一个人先走做什么,当然要有始有终。你们谈话,我正好,嘿,学习学习。”
还在走廊里,就听见华鼎松的大嗓门:“汉代的皇帝,念的唐朝的诗,皇后用水银玻璃镜子,那是明朝才有的东西。统统鬼扯腿!专门骗你们这种没文化的小姑娘,说出话来笑死人。要读书,懂不懂?”
一个小护士从房里出来,满脸不高兴,撅着嘴嘟嘟囔囔。
“小丁,老师最近怎么样?”
小护士没好气道:“你没听见吗?好得不得了,有的是精神给人挑刺儿!”
方思慎赔笑:“是嘛……”
走到门口,看见华鼎松捧着他那掉漆的大搪瓷缸子,犹自叨咕:“不读书,又不受教,活该愚昧一辈子!”
“老师。”
“来了?后头怎么还跟着一个?”
“这是洪歆尧,国学院大二的学生,也是课题组的成员。”理由早就想好了,“今天东西挺多,正好他有车,帮忙送过来。”
华鼎松一双小眼充满探究意味地打量着。
洪大少捧着一堆资料不撒手,冲他端端正正鞠个躬:“华老师,您好。我是洪歆尧。”
老头眉眼一挑:“小子,你叫我什么?”
“叫您……华老师……”
华鼎松指指方思慎:“你叫他什么?”
“方,方老师。”
“你叫他老师,他叫我老师。论辈份,你就该叫我一声师祖。还老师老师的,可不乱了套了吗?”
洪大少傻眼了。这年头除了武侠片里,谁还叫过谁师祖啊?
就见老头敲着搪瓷缸道:“如今新社会,不讲那一套了是吧?一个个的,连起码的礼貌都不懂。”
洪大少两手都占着,没法挠头,眨眨眼睛,憨憨一笑:“叫师祖的话,可不把您叫得太老了?我觉着,得张三丰那样,活到二百多岁,白胡子白眉毛白头发,才能叫师祖。要不……我称您华教授?等您也像张三丰那样,二百岁了,再管您叫师祖怎么样?”
华鼎松一愣,随即哈哈大乐:“你这小子,有点意思。”问方思慎:“你打哪儿找来这么一活宝?跟你可完全不是一个路数。”
不等方思慎回答,又问洪鑫垚:“你刚说你叫什么名字?”
“洪歆尧。”
“哪三个字?”
“嗯,洪波涌起之洪,熹悦歆美之歆,致君尧舜之尧。”
方思慎睁大眼睛,在心里“咦”一声。转瞬间想明白,大概这位少爷改名之初就找人预备好了这番说辞,此刻一板一眼道来,竟很有点儿欺瞒蒙混效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多风雅呢。
华鼎松颔首:“名字起得不错。方思慎在我这跑了有三年了,还是头一回见他领别人来……”
洪大少忙道:“是我久仰您,非要跟过来,多有打搅,请教授……那个……海涵海涵。”
方思慎在边上听他这般不伦不类地跟华鼎松套近乎,想笑不敢笑。他反正横了一条心,不管这段关系能走多远,事到如今,总要试着往前走一走。接触、理解、甚至介入彼此的生活,终究不可避免。是他主动提出要来,那就试试能不能过得了老师这关吧。
果然,华鼎松脸色一正:“哦?你倒说说看,久仰我什么?”
洪鑫垚没想到老头还不肯放过自己,手里的东西越来越沉,几乎快要捧不住。
“那个,当然是,久仰,久仰您的学问。”一不留神,差点“滔滔江水,黄河泛滥”都出来了,还好及时刹住,“方老师学问就够高深的了,对您还崇拜得不得了,我就时常想,您学问得高深成啥样?好不容易有这机会,怎么也得来拜拜真佛才行啊!”
华鼎松摸摸下巴:“这马屁可过了……巧言令色,非奸即盗呐……”
方思慎心头一颤,吓出半身冷汗。
就听华鼎松接着对洪大少道:“你既参加了这个课题,学问想必也不差。把你手上那沓纸放这儿来吧。这么辛苦送过来,是哪里有问题,你替你方老师给我说说。”
“啊?!这……”洪大少一咬牙一跺脚,“教授,您不用再试我了。跟您说实话吧,我其实就是一粗人,古文只认得几个最简单的象形字,人口手,上中下什么的。平时混在课题组打打酱油跑跑龙套,今天碰巧方老师要来,就冒冒失失跟着来了。不过,我虽然没什么学问,但确实有一颗向往学问的心,十足真金,绝不掺假……”
洪大少说到“粗人”两个字,华鼎松正含着一口茶水,想笑忍着没笑。等听到最后一句,恰好咽下一半,“噗!”剩下一半全喷了出来,“咳!咳!……”
方思慎赶忙过去:“老师,怎么样?”瞪洪鑫垚一眼,“别说了,把东西放桌上来。”
华鼎松接过方思慎递来的毛巾,一边擦脸,一边看他指挥姓洪的小子把材料分类摆好。忽听小弟子板着脸道:“上中下,不是象形字,是指事字。”
那一个老老实实点头:“记住了。”
心里觉得好笑,脸上却十分严肃:“你怎么挑的人,这样的居然也能混进课题组?”
方思慎赶紧解释:“是这样,他挺积极,也不要劳务费,我想,就当多一个见习旁听的,不碍什么事。”
洪鑫垚在边上大点其头:“您放心,保证只帮忙,不要钱,不添乱。”
华鼎松斜眼看他一阵,不再说什么,开始听方思慎提问,挨个讲解,间或师生俩研讨论证一番。方思慎时而拿笔在纸上描画,时而在电脑上做记录,两只手颇有些不够用。洪鑫垚开始还装模作样听几耳朵,不一会儿就觉得无聊乏味,又不好意思掏出手机来玩,坐在边上干挺。
方思慎伸手去够稍远处的资料,瞧见他目光呆滞杵在那,道:“洪歆尧,把那张递给我。”
“啊,哪,哪张?”
“你右手边那叠,最上面那张。”
洪大少立刻精神一振,双手捧着递过来。
方思慎又道:“把这些拿过去,顺序别弄错了。”
过一会儿,看华鼎松茶缸子空了,接着支使他:“给老师杯子里添点儿水,暖壶在你后边五斗橱上。”
洪鑫垚起身去取暖壶,摇一摇,就剩个底儿,问:“哪里打开水?”
“出门右转,走廊走到头。”方思慎想起什么,又把他叫住:“顺便去食堂把晚饭定了吧,出楼门往左,穿过小广场就是。要一个楚南风味小炒套餐,其余的你看着点,请他们送到117来。”
洪大少被委以重任,扬声应道:“得令!”提着暖壶兴高采烈出去了。
华鼎松嚼着茶叶,瞥了眼他的背影:“学问不行,跑腿倒挺行。”
方思慎停下敲键盘的动作:“老师,您还记得晋州河津乌金矿主洪要革么?”
疗养院不缺电视报纸,只是华鼎松几乎不关心时政,很少去看。但前年洪要革大笔资金捐助金帛工程,京师大学国学院因为他的慷慨解囊,得以租借“墨书楚帛”来大夏展出,是轰动圈内的一件大事。当时就有夸张的媒体,将河津洪氏誉为新时代的“儒商”,华鼎松倒还记得他的名字。
听弟子这么问,老头儿微微抬眼:“不就是出钱给黄印瑜租“墨书楚帛”那个卖炭的?洪歆尧……难不成,这小子是洪家什么人?”
“您猜得没错,洪要革是他父亲。”
华大鼎摸着下巴:“哦?真没看出来……卖炭翁的儿子,有意思……”
方思慎想,话从老师嘴里说出来,总要带点格外的棱角。这句卖炭翁,真是相当有内涵。
他向来言行磊落,这时却不由得带上了几分遮掩,小心解释道:“我刚从金帛工程出来那会儿,因为手头紧,在国一高带了一年选修课,选课的学生里恰好就有他。后来……他大学上了咱们院,就又碰了面。虽说是富家子弟,本性还好。学业上没什么底子,非要跟着凑热闹,也算是……算是场缘分吧。”
华鼎松掐指一算,这是认识快四个年头了,比方思慎跟着自己的时间还长。与小弟子相处这么久,难得看他肯专门为谁说话。这粗豪油滑的洪家少爷,竟似当真入了眼。华鼎松活到这把年纪,倒不觉得如此南辕北辙的两个人没法做朋友,却免不了在心里掂量权衡一番。方思慎身上并非一无可图,但对洪歆尧这样身份来说,却完全用不上。也许,人家确实不过凑个热闹,图个新鲜,是个缘分。
洪鑫垚回来,立刻恭恭敬敬替华鼎松续满茶缸。又从五斗橱上的茶盘子里拿出两个杯子,出去涮干净,给方思慎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水。
方思慎道:“谢谢。”
华鼎松斜眼瞅他:“反客为主,厉害啊。”
洪大少一脸谄笑:“这不是……不敢劳动您跟方老师嘛。”
师生俩谈完学术问题,开始谈经济问题。方思慎从课题账目开始汇报,把开题以来支出清单一项项给华鼎松说明,请他签字,然后将追加课题经费的申请表格摆出来,继续请老师审阅签字。
这部分内容洪大少都懂,炯炯有神竖起耳朵听着。只见那支出清单上大到几千块的扫描仪打印机,小到十几块的打印纸CD盘,无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心想原来他管家也是一把好手。
华鼎松拿起笔,望着厚厚一沓公文,从鼻子里哼一声:“把这工夫省出来,多做多少事!把这纸张省出来,少砍多少树!”气呼呼问,“签哪儿?”
方思慎把地方指给他,又道:“课题组成员的劳务费结算到上年底,开学才发,今年的都还欠着。”望着华鼎松,脸上带笑,两分自嘲,两分羞涩,“没算老师您,还有我自己,不够了……”
华鼎松摆手:“等这笔下来了一起算。”
“这次设备可以不添,但书得买两套。中州古籍社最近把《金石竹帛大典》与《四体法书辞典》合二为一,出了一套古文字大系影印本,咱们图书馆还没进。我问过了,等他们上架至少得三个月后。善本库里的借出来太麻烦,也怕损坏,现在组员们用的都是您私藏的那套,也是百来年的东西了,这么翻来翻去,人多手杂,实在暴殄天物……”
洪大少立刻插嘴以示存在:“是不是你叫他们戴手套翻的那些老书?我知道谁偷懒,脏兮兮的爪子直接往上抓!”
方思慎点点头:“等买了影印本,这套就锁起来。”
“那我替你记着。”
第二笔经费申请了十万。程序上的惯例,单笔追加经费不得超过项目启动经费,十万已是上限。师生二人盘算一番,哪怕别的什么都不干,十万块也就是整理一万个字的劳务费而已。
洪大少才知道这钱要得万分艰辛,怪不得使得百般抠门。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