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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先生,我告诉过你,在香港没有我办不了的事。”王中治开口道,还是一副彬彬有礼的腔调。我嘿嘿地笑了起来,王中治道:“有什么好笑的?”
我仰起头来:“我笑你们穷途末路。”
百瑞莲在之前的行事风格,都是谨慎做局,几乎没有用过暴力。现在他们居然绑架我,说明他们已经阵脚大乱,开始不择手段了。
王中治眉头一皱,还要再说,钟爱华却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王生这里交给我吧。王中治笑道:“嗯,许先生来一趟香港不容易,你们也该叙叙旧了。”
钟爱华还是那副平静的面孔,但我却感觉他有了些许变化。之前在内地的时候,他像是一只捕猎的猛兽,潜伏在草丛里无人能觉察,只在动手瞬间露出峥嵘。而现在他的杀气却显露无遗,仿佛野兽回到自己巢穴,不再有任何遮掩。
钟爱华道:“许大哥,大家都是聪明人,所以话不妨明说。只要你交出东西来,我们之前的协议仍旧奏效。”
我心中一动。我猜钟爱华趁着我昏迷时已经搜过我的身体。但我把那张残片藏得十分小心,他们不可能找得到。要知道,钟爱华没能从戴海燕口中打听出来关于《清明上河图》残缺的研究成果,也不知道戴熙字帖的内容,更不可能了解阴阳眼廖定和许一城之间的关系。所以他们连我的底牌是样什么东西都不清楚。
想清楚了这个细节,我就有底气了。
钟爱华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许大哥,你现在心里一定在想,只要咬紧牙关坚持不说,我们就拿你没办法,对吧?”我冷笑道:“不就是用刑嘛,你们尽管来试试看好了。”
钟爱华伸出手,把我粘在额头的头发撩开:“许大哥,你别忘了,我们要的不是这张底牌,而是这张底牌没法在京港文化交流文物展上使用。我根本不必动手,只要把你关在这里三天,等到鉴定结束之后把你放走就行了。”
我针锋相对地昂起头:“你也别忘了,我现在是全港关注的名人。我如果失踪了,香港警察一定会到处搜查,稍一调查就知道你们最有嫌疑。你以为你们逃得掉么?”
在一旁的王中治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真是我今天听过的最有意思的笑话。”钟爱华面无表情地走到窗边:“在这里,警察是进不来的。”他双手猛然推开窗户,锈蚀的窗框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我转过头去,眼睛陡然睁大。我所处的房间位于大概七楼的高度,可是外面看不到任何自然景观,视野里是一片密密麻麻如蜂巢一般的楼房,它们歪歪斜斜,似乎不是同一时间建成,彼此距离极近,根本没有任何空隙。灰褐色的墙体上沾满污秽,油腻的电线与管道拉成错综复杂的蜘蛛网,围得严严实实,让人简直要窒息而死。现在应该是白天,可这一片破败、荒芜的楼群之间,仍旧弥漫着属于夜晚的腐臭气味,昏暗无比。
最可怕的是,这里面居然还生活着许多人。我从窗户向外望去,几乎每个窗户都有人影晃动,偶尔还能传来一声凄厉惨叫,在楼间回荡。
“欢迎来到九龙寨城。”钟爱华站在窗边,就像是一个迎接客人到自己家的殷勤主人。
我眉头一皱,我听方震提过这个名字,钟爱华小时候惹过人命官司,就是逃进这个地方。可这究竟是哪里?
钟爱华道:“虽然没法带许大哥你到处参观,但我可以勉强充当一回导游,来为你介绍一下九龙寨城——毕竟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对这里可是熟悉得不得了。”
他咧开嘴,笑得就好似窗外那些阴森的建筑。
原来这个九龙寨城位于九龙半岛。这里最早是一处炮台兵营,清政府将香港割让给英国以后,在这里设立了衙门,成为清朝在香港可以行使主权的一处飞地。关于这块飞地的主权归属,从清末一直扯到了现在都未能得到解决,港英政府无权管理,中国政府又自顾不暇,不可能亲自去管理,结果这里便逐渐演变成了三不管地带,大量流浪汉、贫民和穷凶极恶的罪犯都开始在这里聚集,以躲避政府追捕。历经几十年风雨,九龙寨城里已经挤满了一层层的违法建筑,变成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在这个迷宫里隐藏着妓院、赌场、黑诊所、地下毒品工厂,变成了由逃犯、黑社会分子、毒贩、贫民、流浪汉等社会极底层组成的一个无法国度。
这里没有电,供水也少,都是黑帮控制,治安极差。即使是香港警察,也从来不敢涉足这里。任何人只要逃进寨城,就不会被抓住,但安全也无人能够保证。想要在这片丛林里生存,必须回归自己最原始的野性。
“香港警察搞了几次突击,全都无功而返。如今整个港澳台和东南亚的逃犯,都在设法逃进这里来,只要进入寨城,警察就毫无用处了——许大哥,现在你还那么有信心吗?”钟爱华说得轻描淡写。
我沉默不语。我实在没想到,香港是全球最繁华的都市之一,想不到距离它这么近的地方,还存在着这么一座黑暗之城。我浑身变得冰凉,如果这里真如钟爱华所说,那我还真指望不到什么援军。
钟爱华见我不说话了,重新蹲到我面前,双眼盯着我:“许大哥,你还记得咱俩在郑州相遇时我说的那些话么?我告诉你,那些话不是骗你的谎言,而是我发自内心的钦佩,还有羡慕。你和我的舅舅,就是我的偶像。”
“事到如今,说这些废话有什么意义。”我撇了撇嘴。
钟爱华仰起头,看向天花板的一角:“我记得在我的小时候,舅舅每次出差都会给我带回几件小物件来,不值什么钱,却很有趣。我舅舅每送一件,都会给我讲一个故事。他总爱说,古物身上,带着古人古事,真正的研究者,使命不是买卖它的价值,而是还原其中的真实。那时候的我,立志要以我舅舅为榜样。你和我舅舅是同一类人,执着、坚强,一心追求真相。如果我的梦想能够实现的话,那应该就是许大哥你现在的样子。”
“可惜你没有。”
钟爱华自嘲地笑了笑:“可惜命运弄人,黄克武举报了我舅舅,我舅舅自杀,我家被迫移居香港,然后我就因为人命官司,逃进了这九龙寨城。在这里,我学会了所有最恶的品行,也学到了所有最实用的技能。所以我加倍羡慕你,许大哥,本来我也可以成为一个打假英雄,结果却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恶徒。很多夜里,我都在想,如果舅舅没死,我的人生会不会不同,我会不会现在也和你一样,成为一个维护真实的卫士?”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我舅舅之死,我不怪你们,他买赝品是他走了眼。但是你们五脉一面喊着去伪存真的口号,一面自己却做着那些龌龊的事情,真是令人恶心。你知道这些年中华鉴古学会暗地里搞出了多少赝品,骗了多少人?我舅舅只因为一件赝品就自杀了,而明眼梅花的诸位贩卖了这么多假货,为什么还可以泰然自若地身居高位,昧着良心说什么去伪存真?你们这些伪善者凭什么,凭什么?”
他说到这里,已经近乎咆哮,指头狠狠地点在我的额头上:“这次的《清明上河图》,就是你们的报应。如果五脉贪婪的真面目被撕开,如果你许愿根本就不是什么英雄,我们根本就是一样,那么我的人生,也就不会那么遗憾了。”
“把恶行怪罪到别人头上,你只是在为自己的堕落找借口而已。”我忍不住驳斥道。
这次轮到钟爱华冷笑了:“看来许大哥你对五脉的龌龊,了解得还不深呐。”他抬起手臂,打了个响指。门外一位戴着墨镜的老妇人被人搀扶着走进来。钟爱华快步走过去,扶住老妇人的胳膊,引导着她来到我面前。
“素……素姐?”我勉强挤出这个名字。
素姐的神态,和当初在那间黑屋里一样,沉稳而不失优雅,不过气色要好多了。钟爱华小心地搀扶着她的胳膊,低声说了一句:“外婆,您小心点。”
我的脑子“嗡”了一声,像是置身于被木槌敲击的大铜钟里。
钟爱华管素姐叫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素姐的墨镜很宽大,几乎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她颤巍巍地走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头:“小许,我骗了你,对不起。”钟爱华怒道:“外婆,咱们不欠这家伙的,不要给他道歉。”
素姐缓缓道:“一码归一码,他们许家,并没做过对不起我的事。给他松绑吧。”钟爱华虽然不大情愿,但也没有违拗,走过去把我的双手解开。我揉着勒疼的手腕子,心情却没有因此而变得轻松。钟爱华对我说:“你不要想着逃走,就算你离开这间屋子,也不可能活着离开九龙寨城。”
我没理睬他,面对素姐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素姐嘴角略微挑了一下,答非所问:“小许,我骗了你一回,那就给你说个故事作为补偿吧。这个故事全世界如今只有两个人才知道,其中一个已经躺在了病床上,只能由我来讲给你听了。”
我知道她指的是谁,呼吸变得有些沉重。
素姐道:“还是从豫顺楼那一战说起吧。我想你东奔西走了那么久,对那一战多少也有点了解了吧?”
我“嗯”了一声。
“1945年,五脉派黄克武南下郑州,重新收拾河南古玩界。他到了郑州,先后办成了几件大事,让整个河南古玩界风声鹤唳。于是河南当地七家最有名的古玩大铺联手,在豫顺楼设下赏珍宴,想一战打退黄克武。他们想得很简单,黄克武不过是个毛头小子,以七家的底蕴,怎么都可以收拾掉他了。却不料这七家里却出了一个叛徒……”
素姐说的时候,唇边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似乎在讲述一段令人开心的美好回忆。
“当时七家之中,以梅家的势力最大,其他六家都唯梅掌柜马首是瞻。梅掌柜有个小女儿,叫梅素兰,不知发了什么昏,喜欢上了那个叫黄克武的臭小子。你想啊,黄克武只身入豫,单刀赴会,雄姿英发,哪个女孩不喜欢这样的孤胆英雄呢?结果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偷偷好上了,其他人谁都不知道。”
不知道为何,素姐刻意要用第三人称来讲述,似乎在讲一个完全与己无关的故事。
素姐继续道:“梅掌柜为了准备豫顺楼一战,和其他六家掌柜筹划了很久。结果就在开宴前夜,梅素兰把所有的设置,偷偷全告诉了黄克武。你知道的,古董赌斗,千变万化不离真假二字。如果事先已经知道谁真谁假,那么胜负就变得非常简单了。黄克武得了梅素兰的暗助,自然是无往不胜,一路高奏凯歌。梅素兰心中也暗暗喜欢,因为黄克武允诺河南平定之后,就带她回北平成亲——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变故横生。七家大铺眼看抵挡不住,居然从开封请来一位阴阳眼,要跟黄克武斗一场刀山火海。”
“什么是刀山火海?”我之前就很好奇,现在正好问出来。
素姐脸上抽搐了一下,似乎仍旧心有余悸:“刀山火海是赌斗里最残忍的一种。双方先是交换宝物给对方鉴定,估出价值,然后开始一件件自毁,谓之‘上刀山’。每毁掉一件,另外一人必须得付出同等代价。所以给对方估值时,非常考验胆略,估得比实际价值少,等于自承鉴别水平不够;估得价值多,等一下对方上了刀山,自己损失得更多,心理压力极大——而且赌斗一开始,双方都要坐在刚刚点燃的火炉之上,火势会越来越旺,谁支持不住先离开火炉,也算输,谓之‘入火海’。”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已经不是赌物,而是赌命了。这种血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