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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局目光如刀:“跟你一起去的记者,是叫钟爱华吧?”
“是。他是个热血小青年,一心要打假,成济村就是我们两个联手揭穿的。”
“你都跟他说过什么?”
“我告诉过他我们许家与老朝奉之间的恩怨,我要把老朝奉揪出来报仇。”
“没有其他的了?”
“没了。”
刘局从一个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递给我,脸色阴沉:“他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拿过来一看,这是一版新闻报道的传真件,作者正是钟爱华。这期专题,名字叫作《五脉传人大义灭亲,勇揭古董造假黑幕》。
等等?什么叫大义灭亲?这个成语用得有问题吧?
我连忙去阅读里面的内容。钟爱华详细地讲述了我和他在郑州调查的过程,还配发了沿途的照片,细节基本属实。文章里还提及警察顺利捣毁窝点,救出被绑架的梅素兰。一直到这里,都没有问题。可是,我再往下看,却结结实实大吃一惊。文章里以我的口吻表示,成济村的造假窝点是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的产业。学会本来应该是鉴定古董的定海神针,可在经济大潮中迷失了自己,变得利欲熏心,不光造假,还非法绑架工艺大师。身为五脉中人的许愿不愿见到五脉被金钱腐蚀了良心,毅然大义灭亲,誓要还古董市场一个清白云云。
“一派胡言!”我气得差点要把传真扯碎,这真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
“你确定自己没说过这些话?”刘局问。
“绝对没有!”
刘局轻轻叹了口气:“那我们麻烦就大了。”
他把指头点了点传真纸的边缘,我低头一看,这篇专题也是今天刊发的,但报头不是郑州或者河南,而是上海的一家著名报纸,发行量和影响力不逊于《首都晚报》。
在这个恒温二十三度的病房里,我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这一切,绝对是处心积虑的预谋!
最可怕的谎言是七分真三分虚,把假话掺杂在真话里。钟爱华的报道,有照片有细节有引用,只在结尾撒了一个大谎,读者们照单全收。于是,我就被钟爱华巧妙地塑造成了一位“打五脉假的英雄”,还把成济村的造假作坊栽赃到了五脉头上。
而我恰恰又在同时公开质疑《清明上河图》真伪。两条新闻合起来看,所有的人都会认为,这又是一起五脉腐败的铁证,再度被这位打假英雄揭穿。这报道还不是登在郑州,而是刻意选择了上海报纸,与北京一南一北彼此应和,影响力扩大了数倍。
打眼、造假、非法拘禁。这对于正在谋求转型的学会,影响可想而知。
我手抖得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钟爱华骗了我,素姐也骗了我,他们俩一直在演戏。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老朝奉的阴谋。钟爱华从一开始接近我,就是怀有目的。愣头青只是他的一张面具,内里不知隐藏着多么重的心机。难怪他一直对我阿谀奉承,鼓励我去调查真相,原来都是给我灌的迷魂汤。而素姐,恐怕也是事先就安排好的一枚棋子。她接过钟爱华的接力棒,把我的注意力引向《清明上河图》。可笑我还沾沾自喜,以为走在追寻真相的路上,却不知完全陷入了敌人精心编织的圈套。
老朝奉用他卑劣狡黠的手段,结结实实给我上了一课。
看来刘老爷子说得没错,我整个人心态太过虚浮。常言道,鉴古易,鉴人难。我连他案头的古砚都鉴不出真假,又怎么去看透人心?我放下传真件,心中是无穷的悔意,深深觉得自己当初真是糊涂透顶。
“刘老爷子怎么说?”我愧疚地问道。
刘局指了指门外:“他就住在你对面。”
我悚然一惊,刘老爷子不会被我气出个好歹吧?
刘局道:“老爷子前一阵子操劳过度,身体有点不济,所以住医疗养一段时间。我已经封锁了消息,他还不知道这件事。”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刘局道:“可是家里其他人,我却遮瞒不住。”我回想起来,难怪门外那一群五脉的人群情激昂。在他们眼里,我根本就是个大叛徒、大工贼。若不是有方震和刘局,他们说不定会把我拖出去打一顿。
我无可辩解,只得保持默然。说实话,我也觉得自己该被打。
刘局严厉地看着我:“现在五脉正是转型的紧要关头,突然爆出这么两件事,影响实在太坏了。我已经安排了人,去尽量消除影响。我们会替你发一个声明,你不要接受任何记者采访,不,暂时不要见任何人,老老实实在这里养病,听明白了吗?”
我忙不迭地点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忽然又想到什么,对郑教授和刘局问道:“那《清明上河图》那两个破绽,到底是真是假?”
“这事你就别管了,会有专业的人去解释。”郑教授瞪了我一眼。
我悻悻闭嘴,可心里总是有些疙瘩。虽然《清明上河图》是老朝奉打向五脉的一枚炮弹,可鉴定照片却不是假的,它和通行版本上确实存在差异。如果这《清明上河图》真的存有破绽,岂不是说五脉真的是被打眼了?
“总之,这段时间,你就是一块石头,不会说,不会听,也不会动。”
刘局下达了命令,然后和郑教授离开了病房。
在空无一人的病房里,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在郑州的一幕幕事情飞快地闪过脑海。我惊愕地发现,表面上我挥斥方遒,披荆斩棘,实际上每一步决断,都是钟爱华在悄悄引导。他以一个“崇拜者”的身份,把我当成了一具傀儡,他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更让我恼火的是,在这期间,钟爱华明明露出过许多破绽。只要稍微留心,便不难觉察。可我一门心思要抓老朝奉,别人稍一撩拨,就像一条看见肉骨头的野狗,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我对老朝奉的执着,反成了他最好的诱饵。
“这个该死的家伙……”我咬牙切齿。这混蛋的演技未免也太好了点,老朝奉手底下,都网罗了什么样的怪胎。
想到这里,我一下子想起了另外一个骗子。
素姐。
我一直到现在都心存疑惑,素姐究竟是这计划中的一个参与者,还是一枚被利用的棋子,她骗了我,可谁又能保证她不是被骗?素姐的眼睛是真瞎了,在黑暗中作画的手法也不是几天能练出来的,这都不是假的;还有那个送给黄克武的小水盂。如果只是为了骗我入彀,没必要搞出这么多无关的枝节。我记得,一提起梅素兰这个名字,刘局和郑教授都面露诡异神色。她的身份,应该没这么简单。
说不定她是真的被困在成济村,在老朝奉的胁迫下才骗我。我对那位在黑暗中手持画笔的女性,无论如何都涌不起厌恶感。这个谜的谜底,大概只有去问黄克武才会知道吧。
但我闯出这么大的祸来,黄克武若见了我,不拆散我的骨头就已经很宽大了。
“妈的……”
我一拳重重砸在墙壁上,痛彻心扉。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忏悔,没有任何访客来探望我。只有方震每天三次过来给我送饭。但他基本上什么都不说。
肠胃炎不是什么绝症,我的身体几天工夫就恢复了,可以下床慢慢走动。不过我不太敢走出病房,因为刘老爷子就住在对面。这位老人虽然说话云遮雾绕,却一直对我有恩。我自以为是,闯出这么大一场祸来,若是他听了一激动,出了什么状况,我一辈子都得愧疚度过。
外头探望刘老爷子的人却络绎不绝。他们接了刘局的禁令,在病房里什么都不说,但一到走廊,便急切地与其他人谈论这次五脉危机。我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了解到五脉现在的形势实在有些不妙。
在这段时间里,五脉的分支机构不断出事。不是古董店被人砸招牌,就是研究机构被审查,甚至还有正规工坊遭到当地工商执法部门的查处,一时之间,危机四起。看来老朝奉早就埋伏了不少后手,这次一口气爆发出来,是要把反五脉的舆论声势给造起来。
狼狈不堪的学会动用了大量关系全力澄清,但社会上的负面影响已经造成,老百姓们议论纷纷,同行们更是疑窦丛生。成济村的事情还好解释,《清明上河图》的真伪之辩却棘手至极。此画名气太大,收藏界、文化界、考古界、艺术界、史学界等多个领域都表示了严重关注,要求故宫开库重验的呼声越来越高,据说上级主管部门还把刘局叫去训话。
一个以信誉为基本的组织遭遇了信任危机,这该是多么糟糕的局面。
讽刺的是,我的声望却是水涨船高。社会各界都把我称为打假英雄,不少记者天天在四悔斋附近转悠,还一度传出我被五脉迫害绑架云云。说实在的,这对我来说,是最无情的羞辱。这种状况,再加上刘老爷子因病住院,五脉开办拍卖行的计划虽然还在进行,但却是风雨飘摇,摇摇欲坠。
我本想变成一把杀死老朝奉的匕首,反被他当成一柄刺向五脉的剑。
而且是一剑穿心。
我越听越烦,越烦越自责,最后只能自暴自弃地把脸埋在枕头里,没脸再见任何人。
“如果这是噩梦的话,就让它赶紧结束吧。”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喃喃说道。
我万万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
第四章 第二张《清明上河图》惊现香港
这一天晚上,郑教授再次来探望我,他眼窝深陷,比上次见我更加憔悴。我自知理亏,缩着脖子讪讪打了一声招呼,没敢多说话。
郑教授一点没客套,劈头就问:“你听说过百瑞莲拍卖行吗?”
这个名字我依稀有点印象,好像是香港的一家古玩大拍卖行,英文名叫BRILLIANT,以拍卖过米芾真迹和一尊明青花而著称。但我知道的,也仅此而已。
“你确定钟爱华或者梅素兰没跟你提过这个词?”郑教授紧盯着我的双眼,仿佛不大信任我似的。
“绝对没有。”我肯定地回答,“发生什么事了?”
郑教授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报纸递给我,我一摸,就发觉纸质不太一样,这不是内地出版的。展开一看,竖排繁体,原来是香港的《大公报》。就在头版头条,我看到了一则惊雷般的新闻。
百瑞莲宣称,他们从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收藏家手里得到了《清明上河图》的真迹,计划公开拍卖,所得款项均捐献给希望工程。百瑞莲同时表示,他们愿意与专业的鉴定机构合作,厘清真相。
后面还附了一段长长的典故考据,和素姐给我讲的王世贞的故事基本一样。百瑞莲说,当时朝廷从严嵩府上抄没的那一幅《清明上河图》,是王氏赝品;真正的真品,则被王世贞拿回了自己家,此后一直被藏匿于民间,一直到今天才面世。
报纸从手里滑落,我的心中无比震骇。
我还是低估了老朝奉。
我本以为老朝奉设下这个计谋,是为了给五脉添堵,顺便羞辱一下我。可人家的眼界,早就超越了我的想象。之前的布局只是铺垫,真正的杀招和图谋,却隐伏在这里。
无论是鉴古还是考古,都有一个原则,叫作孤证不立。只有一条证据,不算证据,它必须要有别的证据去支持。所以我提出的那两点《清明上河图》的质疑——其实是老朝奉借素姐之口提出来的——虽然会给学会造成麻烦,但不足以推翻故宫鉴定的结论。
但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另外有一幅真品冒出来,意义就大不相同了。
旁证有旁,孤证不孤。
《清明上河图》上没有作者题款,这并不说明什么,可能是被挖走,可能是损毁,种种可能性都存在。但如果出现另外一幅一模一样且题款齐全的,两下对比,那这一幅的真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