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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笛声-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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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现在确信,她就是‘鬼孩子’。”

张名的表情是如此坚定,仿佛那个小女孩就站在他的面前。

二十

她睁大着眼睛,美丽的黑眼球闪着光亮,但什么也看不到。她有一头很长很长的秀发,从头上垂下来,遮挡住半边脸庞,还有右边的眼睛。他微微地喘息着,伸出那只颤抖着的手,抚摸着她垂下的长发。他的两根手指微微翘了起来,撩起了覆盖在她眼睛上的黑发。眼白,他看到这只眼睛里只有眼白,找不到黑眼珠子。

他隐约听见了一声惨叫。这是从他自己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

莫云久终于睁开了眼睛,他大口地喘着气,两眼一片茫然。四周都是白色,眼前有一台检测眼睛的仪器,看起来这里应该是医院,他问自己是不是生病了?然后又摇了摇头。过了几秒钟,他才想起了自己来医院的原因,因为他是一个医生。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手上全都擦满了汗珠。莫云久长吁了一口气,原来刚才只是一个噩梦,他已经梦见了许多次。可在医院上班的时候梦到她,还是头一回。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门诊室里睡着,如果让同事或者病人们看到那就太丢人了,怎么说他也是一个有名的眼科医生。他记得早上出门的时候,把妻子递给他的离婚协议书撕成了两半,妻子打了他一个耳光,8岁的儿子在一旁哭泣着。莫云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们,来到医院里。一大早的眼科门诊室里冷冷清清的,第一个预约的病人要9点半才到,他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涩,就趴在台子上昏睡过去了。

忽然,门诊室的门打开了,一个30岁不到的少妇牵着一个小男孩走了进来。莫云久看了看表,9点半到了。他知道每个月的这个时候,这对母子都会准时到来的。

“池翠,见到你很高兴,快请坐。”

“莫医生,你好。”她客气地微笑了一下,然后让儿子坐到莫医生面前,摸着儿子的头发说,“最近小弥的眼睛又开始发病了,我真担心他还会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小弥的眼皮耷拉下来了,半遮住了眼睛,看起来不太情愿。莫云久用柔和的声音说:“把眼睛睁大点。”

男孩的眼皮抬了起来,露出了一双深邃的黑色眼球,两对重瞳如宇宙间神秘的黑洞,吞噬着一切光线和物质。莫云久的面色始终保持着冷峻,当他第一次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立刻就大吃一惊。他只在古代医书和传奇志异里看到过这种病例,原本以为那只是古人的神秘幻想,但现在它却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他知道自己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有的医生为了一个特殊的病例等了一辈子,这个男孩的眼睛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

莫云久用小手电照了照小弥的瞳孔,那奇特的黑洞立刻就缩小了。在男孩黑色的眼球表面,反射着小手电的光线,宛如一面球形的镜子,莫云久从这面黑色的镜子里看到了一张脸。

那不是他自己的脸。

只一瞬间,他看到映在小弥眼睛里的是另一张脸,一张右半边被黑发遮盖住的脸。

莫云久差点叫了出来。

他的手微微一颤,小手电掉在了地上,发出轻脆的撞击生,手电前端的玻璃碎了一地。

“莫医生你怎么了?”池翠连忙问道。

“没关系,是我自己不小心。”莫云久一时显得非常尴尬,他从小弥的面前躲开,蹲到地上把碎玻璃全都扫掉。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心里的恐惧表露出来,于是咳嗽了几声,故作镇定地说:“小弥,把眼睛放到仪器前面。”

小弥有些不高兴,呆坐着没动。池翠严厉地催促了一声:“听医生的话,快点去。”

男孩坐在仪器面前,按照医生的吩咐,把眼睛对准了一个镜头般的东西,他只感到一片橙色的光线射进了瞳孔中,眼睛里的感觉有些热。莫医生在仪器的后面观察了一下,又要求小弥换一只眼睛,结果和刚才一样。

他让小弥从仪器前下来,然后陷入了沉思之中。

池翠有些着急了,她轻声地问:“莫医生,怎么了?”

莫云久嘴巴里喃喃自语道:“难道真是聊斋里说的‘瞳人’?”

“瞳人?”池翠下意识地想到了某种半人半兽似的怪物,她呆呆地看着儿子,脑子里一下子掠过了肖泉的眼睛。

“别害怕。我只是一种猜测而已,请问你儿子眼睛的异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生出来就是这样,别人都说这孩子眼睛漂亮,我心里却很担心。至于他说自己看到重影的现象,是最近一年里的事。”

莫云久深呼吸了一口,他摇着头说:“这就奇怪了。”

“告诉我,小弥的眼睛里到底有什么?”

“你看过《聊斋志异》吗?”

“知道其中一些故事,但没看过原文。”池翠感到很奇怪,医生应该相信科学,怎么说起怪力乱神的聊斋来了?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写过一个叫《瞳人语》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姓方的书生,在郊野偶见一辆车内的美貌女子,性情风流的书生对那美女穷追不舍,惹得那女子生气了,就遣婢女捧起车下的尘土,一把撒到了书生的眼睛里。书生吓得逃了回来,觉得被撒了尘土的双眼很不舒服,后来眼睛上居然蒙了一层白膜,其右眼中还出现了旋螺。书生失明后追悔莫及,只得每日念《光明经》以忏悔。一年后,他忽然听见自己的左眼里有细微的声音,原来竟有人在他的眼睛里说话,然后就感到鼻孔中有什么东西飞了出来,后来又经鼻孔回到了眼睛里。他将此事告诉妻子,妻子暗暗观察,发现有两个豆粒般的小人从书生鼻子里出来,径自飞了出去,不久又一起飞回到鼻孔中。过几日,书生又听到眼睛里有小人在说话,大意是说出来的道路太弯曲,不如自己开个洞。于是他感到左眼好像被什么东西抓裂了,然后睁开眼睛,竟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房间,他又恢复视力了。第二天,他左眼的白膜消失了,却变成了重瞳之眼。而他右眼的白膜和旋螺依然如故,才知道两个小瞳人已经合住在一个眼睛里了。”

池翠几乎听呆了,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位眼科医生。说实话,她确实被医生讲述的《瞳人语》故事吸引住了,书生最后变成了一目重瞳,而另一目则瞎掉了,也可算是冥冥之中的报复。但那终究只是聊斋而已,她摇着头说:“你是说小弥的眼睛里也有‘小瞳人’?不,这不可能。”

“池翠,你听我说下去。”莫云久喝了一口水,好不容易才说完一大段聊斋故事,嘴巴里干得要命,他郑重地说,“从医学的角度出发,所谓‘瞳人’现象未必是蒲松龄的文学想象,而是一种寄生虫。”

“寄生虫?”

刚一说出口,池翠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这个词立刻使她联想到了某些恶心的东西,感到肠子里面隐隐有些发痒。

“根据医学前辈的研究,所谓‘瞳人’,实际上是一种寄生于人体的蝇类。《瞳人语》故事中书生所患的眼疾,在医学上称为‘眼蝇蛆病’。致病的是一种叫狂蝇属的蝇类,以羊狂蝇为常见。感染这种病通常是因为人眼的分泌物,引来雌性狂蝇产幼虫于人的眼中,造成人眼有寄生物,有发痒、刺痛、流泪等症状。故事中的那两个小‘瞳人’从人的鼻孔中出入,其实是蝇蛆寄生于人体后,羽化为蝇的成虫。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疾病,几乎找不到第二个相似的病例,看到你儿子的眼睛以后,我才相信古人没有欺骗我们。”

6岁的小弥还听不懂医生的话,他茫然地看着妈妈。池翠盯着儿子的重瞳说:“你的眼睛里生了苍蝇的蛆了。”

她的眼前又浮现起了那具楼顶天台上的男尸,无数条蛆虫在尸体上扭动着,令她作呕。现在,这些可怕的生物又寄生在儿子的眼睛里了?他真的是一个怪物吗?可她依然有疑问,如果是寄生虫,那应该是后天的,而小弥的眼睛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了,难道那蝇蛆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突然,池翠想到了自己怀孕时候的那种奇怪感觉,当小弥作为一个胚胎在她腹中蠕动的时候,体内确实有种生了蝇蛆般的感觉——肖泉的眼睛?想到这里,她微微颤抖了一下,只能把心中的疑问又吞回到了肚子里。

莫云久继续说:“治疗‘眼蝇蛆病’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直接从眼中取出蝇蛆。”

“那你快点帮小弥取出来。”池翠立刻说道,她感到了一丝希望。

“可是……”莫云久摇了摇头,无奈地说,“在你儿子的眼睛里,我找不到蝇蛆,刚才用仪器也检查过了,整个眼眶的范围内都未发现这种东西。我想如果他真的生了‘眼蝇蛆病’,那么所谓小‘瞳人’,也就是蝇蛆,可能已从他的眼睛转移到了其它部位。比如鼻腔、口腔、耳道,或者颅腔。”

“你是说那小‘瞳人’可能钻进了小弥的脑子里?”

“这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你现在还不必害怕。”

“如果真是这样,他会不会有危险,会不会……死?”池翠紧紧搂着小弥,缓缓吐出了最后的“死”字。

“我不知道,这一可能性微乎其微。你别担心,小弥的‘眼蝇蛆病’纯属我的推测,我自己都无法肯定。而且,人眼的重瞳也有可能是虹膜先天畸形所造成的。其实,史书上记载的许多著名人物都有重瞳现象,比如舜帝、晋文公重耳、西楚霸王项羽、新朝的王莽、南唐李后主,他们都不是因为重瞳而死的,晋文公重耳还很长寿。总之,你需要耐心,至少目前还看不出小弥有什么实质性的危险。”

池翠低下头轻叹了一口气:“但愿如此。”

“妈妈,我要回家。”小弥轻声地在她耳边说。

“那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莫云久转过头,不再看小弥的眼睛,“如果有什么异常,随时都能来。”

池翠一句话都不说,紧紧拉着儿子的手,离开了眼科门诊室。医院的走廊里永远散发着一股消毒酒精的气味,她只觉得自己的鼻息中充满了这种味道,将把自己烧成一团灰烬。

二十一

清晨时分,依旧春寒料峭,苏醒刚从车上下来,就立刻竖起领子。旁边就是江边的公园,江风夹带着泥土的腥味,直扑到他的脸上。费了很长时间,才找到那个地址,一栋临江的楼房。

门敲了很久,才缓缓地打开,苏醒看到门里是一个满头银丝的老人。老人个子不高,但显得非常健康,双目有神,相貌清癯,用一个成语来形容就是鹤发童颜。

“请问你就是风老先生?”

“正是本人。”老人用浓重的方言口音回答。

苏醒好不容易才听懂,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我想向您请教一件事。”

“先请进来吧。”

说完,老人把他让进了房里。客厅里布置的古色古香,让人以为又回到了上世纪的二三十年代。苏醒刚在一把红木椅子上坐下,老人给他冲了一杯浓香四溢的茶叶。

“年轻人,你想问什么事,不妨直言。”

苏醒的嘴唇颤抖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了四个字——“夜半笛声。”

老人扬了扬眉毛,停顿了片刻后问道:“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的名字叫苏醒,目前在为一家报社攥稿,是关于50多年前‘夜半笛声’传说的一篇纪实文章。我已经调查过很多人,他们都指点我来找您老。”

“那不是传说,而是事实。”老人自己咂了一口茶,用那浓重的口音说,“年轻人,你能否告诉我,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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