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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他是什么样的梦。
他说,他在闭眼的瞬间,看见女人像被风卷起的风筝一样,平着身子朝自己飞过来,抱住了他。然后……
然后怎么了?我问。
他说,然后女人俯下身,吻了他的嘴,她用力地吮吸着他。他感觉有血从上唇出来,流入了女人的柔软如棉的嘴里。
女人终于显露了原形,要吸他的血,在再三的引诱没有得到效果的情况下,终于没了耐心要将他置于死地。
他想挣扎,可是在与女人的嘴唇碰触的瞬间,他感觉四肢肿痛,如同干了一天的累活儿第二天早晨起床的那样。手绵绵地抬不起来。
当时他确实这么想的,以为女人真心要置他于死地,取他的精气来对抗贵道士。那时的他还以为瑰道士是“贵”道士。如果他有爷爷的十分之一学识,就知道光从名字上听就有些不对劲儿。不过整个村子里又有几个人像爷爷那样呢?
吸血还不是最恐怖的,恐怖的是,那个女人在吸了一阵他的血之后,转身走到墙的一个角落,拾起还在四处寻找逃避之所的小白蛇。
选婆的脑袋一直昏昏糊糊,以为自己一直在梦中。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睛很努力地斜视手捏小白蛇的女人。他还幻想着,也许他现在还睡在堂屋里的长板凳上,刚才敲门和倒酒都是躺在板凳上之后的梦。等到外面的鸡打鸣,他一觉醒过来,女人还在他的房间好好睡觉,嘴角没有血,八仙桌下的酒罐也没有动过的痕迹,塑料纸仍平静地覆盖在酒罐上,封口的细绳也一如既往。
可是,梦并不因为他的这些念想而停止。
他模模糊糊地看见女人将蛇头塞进口里。女人的嘴嚼动起来,面部平淡得不能再平淡,仿佛是一个普通的早晨一个普通的家妇吃一顿普通的早餐。
蛇血从女人的嘴角蜿蜒流出,仿佛是另外一条红色的蛇,或者说是蛇的灵魂。女人似乎吃得很香,一副很享受的样子。蛇的尾巴还在她的嘴巴外面挣扎旋转,痛苦不堪。女人用手捏住蛇的尾巴往嘴里送,最后一口包住蛇咀嚼起来,更多蛇血从嘴角流出来。女人用手擦了擦嘴角,将半边脸抹成了红色。
选婆躺在床头,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半边脸染上蛇血的女人返身过来,逐步靠近床。虽然他还以为在梦中,却也害怕得战栗,平放在床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作势要抓住床单,可是手指已经脱离他的大脑指挥。
女人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边的血迹,伏在了选婆的身边,用身体磨蹭他的身体,脸上露出一个满足的笑。选婆不知道女人的笑是对已经下肚的蛇发出的还是对任由她摆布的他发出的。总之,那个满足的笑容让选婆浑身不自在。
女人将选婆的头扳向自己。选婆的眼睛近距离地对视着这个狰狞的女人,浓烈的蛇腥味钻进他的鼻孔。女人此时的眼睛柔情似水,暧昧万分,甚至带着几分妩媚。这是选婆未曾料到的。
他以为女人此时要么用凶狠的眼神,要么用饥渴的眼神,要么用不屑的眼神看着他。因为此时的他与那条小白蛇没有任何区别,可以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他毫无反抗之力。
他以为女人接下来会继续吸他的血,直到他的血液枯竭为止。可是一切又在选婆的意料之外,女人虽然又吻住了他的嘴,却不再吮吸,而是异常温热地舔弄。温热而湿润的舌头在他的唇与齿之间徘徊往返。
她的一只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示意他不要害怕,不要紧张。另一只手渐渐移到他的胸膛轻轻抚弄。
选婆仍不敢看她的眼睛,绕过她的头顶去看窗户。月亮刚好在窗的一角,黯淡无神。
这是梦。他告诉自己。
或许是因为这样一想,或许是因为女人的手的示意,他居然渐渐神经舒缓下来,任凭事情进展。
神经舒缓的他不再关注面前温热的女人,却再次想起了以前的那个眼睛水灵灵的姑娘,想起了那晚的月亮、杂草和树,不免心底升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情愫。脑海里一浮现水灵灵的眼睛,他便从身体里不可遏止地升腾起一种冲动!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由于他的身体仍然很虚弱,所以呼吸的频率仍然不算高。但是女人感觉到了他的变化,一只手更加用力地捏他的手腕,以示心有灵犀和鼓励。
说也奇怪,选婆经她这样一鼓励,竟然手脚有了微许的反应,整个神经系统如春季的蛇渐渐苏醒。这一动不要紧,这条春季的蛇在初醒时立刻便浑身充满了力量!
4。
一个盘古开天辟地般浑浑噩噩却又惊心动魄的夜……
接下来是特别宁静的睡眠。两个人相拥着,享受着没有梦的安详的睡眠。
然后是懒洋洋的阳光透过窗户,直直地落在那张八仙桌上。原来看不见的灰尘颗粒,此时活跃在直线射进的阳光里。选婆睁开了眼,然后是睡在他臂弯里的女人。他们一起看着阳光里活跃的灰尘颗粒,听着彼此的呼吸。
最终是选婆先开了口:“你为什么喜欢那首古诗?”
“嗯?”女人可能是太专注于那些活力旺盛的灰尘,没有听清选婆说的什么。
“我说,你为什么喜欢《诗经》里面那首古诗《召南·野有死麕》?”选婆重复了一遍,低下头来看女人的脸。女人的皮肤很好,还透着一股芬香,令他懒懒的一动也不想动。他知道现在问这样的问题会扫兴,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其实在瑰道士告诉他要在路上念这首诗的时候,他就知道这首诗跟这个女人,不,女色鬼,有着说不清的关系。
“为什么问这个?”女人抬起眼皮来看他。两人的目光对视着,流淌着一种温柔,也流淌着一种审视。他审视着女人,女人也审视着他。
“我想知道。”选婆老老实实地回答。他的心思像阳光里的灰尘颗粒一样,不再在阴暗的角落隐瞒任何东西。选婆的手被女人的脑袋压得生疼,轻轻地挪动了手臂。
女人干脆把脑袋从选婆的手臂上移到枕头上来,她把目光转移到跳跃的灰尘颗粒上,幽幽地说:“你真的感兴趣?你对我的过去感兴趣吗?”
“我不是感兴趣,我也不是好奇。我只是想明白一些事情。”选婆有些失落地将空荡荡的手臂放在原地,不知道该收回到身边还是应该继续伸向女人。
“哎……”女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双手挽在身上。
女人的这一声叹息,使选婆的心变得冰凉冰凉,甚至觉得他和女人之间的距离骤然变得疏远,似乎昨晚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臆想的梦,早晨的阳光照进来,昨晚的一切便如同夜一样消失了。
选婆咽下一口口水,喉结上下滚动,有些哽咽地说:“如果你不愿回忆,就不要说了吧。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女人倒露出一个笑容,很大方地说:“没有事啦。没有关系的。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你吧。”选婆看不出女人的大方是真心的还是假意的,心里堵住了一般难受。他看着阳光中跳跃的灰尘,忽然觉得空气不好,呼吸起来有一种黏稠的感觉。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女人缓缓地,很有感情地将这首古诗吟诵了一遍,眼角流出了一颗晶莹的泪珠。
“多么美的古诗。”女人眨了一下眼睛,一连串断了线的珠子从她脸上滚落。“如果是一个品行好的君子对自己喜欢的女人念出这首诗,很容易就酿成了一段好姻缘。如果是一个狡猾的狐狸垂涎三尺的对一个女人念出这首诗,而那个女人不知道对方是一只狐狸,就很容易造成一段悲伤的故事。”
“这话怎么说?”选婆不解道,“怎么一会儿君子一会儿狐狸的?”
“我给你讲个故事,你要不要听?”女人闪乎着眼睛,问道。
选婆说,当时他心里犯嘀咕了,怎么瑰道士和这个女人都喜欢给人讲故事呢?
“什么故事?”选婆不知道这首古诗的背后还有什么隐藏的故事,他也没有什么兴趣听杂七杂八的故事。他只希望女人长话短说,直接告诉他为什么那首古诗可以引起她的兴趣,他只想知道为什么瑰道士要他用这首古诗引起女色鬼的注意。
“你是不是不想听?”女人的语气里故意流露出夸张的失望,而后故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气吹到了选婆的脸上,痒痒的。
选婆忍不住挠了挠脸,说:“你讲吧。我听就是了。”话虽这么说,但他的注意力还集中在阳光里的灰尘颗粒上。可是女人讲着讲着,选婆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就转移到她的故事上来。因为女人的故事跟瑰道士的故事太相像了,如果说里面的一个是另一个的杜撰的话,那么杜撰的那个人也太厉害了,居然将原来的故事里的主要情节偷梁换柱,并且手脚做得很到位,神不知鬼不觉。
选婆的眼睛专注在灰尘颗粒中,脑袋游离于女人的故事之外。女人也专注于跳跃的灰尘中,思想却沉浸在不堪回首的记忆之中。
那段记忆,仿佛一本很久没有翻过的书,在时间的遗忘中被尘土细心地铺上了薄薄的一层,藏在女人的脑海深处。有很多事情,人有意地去忘却,用新的生活、新的风景、新的环境。可是多少年后,一次偶然的碰触,会将所有自以为忘记的回忆清清楚楚、完完整整地拉扯出来。那时的疼痛如同一条刚刚愈合的结疤突然被生硬地揭开,疼得浑身发颤。
女人就是用着颤抖不停的嘴唇,用着极度压抑的声音,将她的故事讲述给身边的男人听的。选婆看着跳跃的灰尘,看着看着,不自觉眼泪也掉了下来,落在横放的手臂上,凉飕飕的。
事后,选婆用当时女人同样的心情跟我讲起了这个悲伤的故事,这个被伤害的爱情故事。我听了两个孪生一样的故事,却有着大相径庭的感受。听完之后,我不得不佩服瑰道士的精明,他比一只狐狸还要精明。
5。
故事还是瑰道士第一次出现在众人眼中时讲的那个故事,一个千金小姐和一个穷秀才一见钟情的爱情故事。不过那晚偷偷钻入小姐被窝的,不是借钱的穷秀才。
“那是谁?谁这么大的胆子?”我惊问道。
“一只狐狸。”选婆说,咬牙切齿。
“一只狐狸?”我更加惊讶了。狐狸怎么会钻到小姐的被子里去?小姐又怎么会让一只散发着狐骚味的动物与她同枕共眠?“罗敷小姐怎么可能和一只狐狸睡觉呢?难道她连人和狐狸都分不清吗?”
选婆苦笑道:“她那晚当真就没有分清楚。”
我看着选婆扭曲的笑,知道他不是逗我玩的。
“当然了,这只狐狸不是以狐狸的形态进入小姐房间的,而是假扮成穷秀才的模样。罗敷小姐当晚正要睡下的时候,听到了一阵急躁的敲门声。她打开门来,看见了一脸细密的汗水的穷秀才,就没有提高警觉。”
接下来的故事很简单了。郎有情妾有意,一切顺理成章。
第二天早晨,小姐醒来,旁边的情郎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她却在床单上发现了几根狐狸毛。罗敷隐隐记得,昨晚打开门的时候闻到了一点点不容易引起警觉的香气,类似煮熟的肉发出的香气。当时她没有怎么注意,只以为是厨房那个好吃的厨师又给他自己开小灶了。那个厨子经常这样,小姐的丫鬟倒是经常说起,但她却懒得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何况见到穷秀才半夜来访,心慌慌的,也没有心情去注意这些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