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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翻了翻其他几本旧书,全都是三十年代法国出版的图书,有司汤达的《红与黑》、大仲马的《玛戈王后》与《蒙梭罗夫人》、莫泊桑的《一生》,此外还有两本美术方面的书,林海叫不出作者的名字。
在这些书的内页里,全都有林丹青的签名,还有购书的时间和地方。购买时间都在1933年到1936年之间,购书地点基本上是Paris(巴黎),只有《一生》是在Lyon(里昂)买的。
“这些书都是你爷爷在法国买的?”
林海只能点点头说:“没错,看来在三十年代,爷爷真的去过法国。”
四百年前的法国还没有大仲马与普鲁斯特,所以玛格丽特从没听说过这些作家和作品,她茫然地问:“这些书说的都是什么?”
“历史——爱情——童年——命运——”
林海的嘴唇嚅动着,说出了几个重要的法语单词。
“好像还有关于画画的书吧?”
“是的,我爷爷年轻时就是学美术的,看来当年他是在法国留学的。”但林海又疑惑地低下了头,“可这么重要的事情,爷爷为什么从来都没说起过呢?”
而且,如果爷爷曾经在法国留学过,那他肯定会讲一口流利的法语,可是在林海小时候的记忆里,爷爷从没说过半句洋文,身上也没有任何法国文化的痕迹,根本就看不出他曾去过国外。至于林海选择学法语,则丝毫都没有受到过爷爷的影响,当初他在中学里选修法语时,爷爷都已去世好几年了。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时,玛格丽特也说出了她的疑问:“可我不明白,既然中国这么好,为什么还要到法国去学习?”
林海只能苦笑了一下:“你不知道1574年以后的历史,虽然我们中国古代很辉煌,但自十九世纪开始,中国就变得非常落后,受到很多国家的欺负,其中也包括你们法国在内。为了改变中国的落后,我们必须要向你们这些先进的国家学习,所以在十九世纪末以后,就有许多中国学生到你们的国家去,直到今天都是这样。”
“真难以想象啊,我那个时代的法国是多么虚弱,国家面临分裂,人民自相残杀,而遥远的东方则充满了魅力,上帝是多么宠爱你们中国人。没想到四百多年以后,世界居然颠倒了过来。”
“别说这些了,这件事太复杂了。”他把那些书都收拾了起来,放在床边一个小纸箱里说,“如果你觉得太无聊,可以拿一本出来看看。”
“其实,刚才我已经翻过其中一本了。”她忽然低下了头,咬着嘴唇说,“那本书叫《玛戈王后》。”
林海心里忽然一抖,大仲马的《玛戈王后》,主人公不就是历史上的玛格丽特吗?当一个人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经典的历史小说里,并且成为了小说的主人公,那他(她)会有怎样的感受呢?
他盯着玛格丽特的眼睛说:“这本书你看了多少?”
“看了开头几十页,书里写的那个人好像就是我吧?还有我的母后、我的哥哥们,还有……”
说到这里她突然止住了,似乎又勾起了某些痛苦的回忆。林海知道她要说的那个人是谁,而他不希望再听到那个名字。
“够了,这只是一部小说而已,小说的内容都是小说家虚构的,就算历史小说也绝不等同于历史,只能说是大仲马的个人创造,你千万不要把书里的那些事情当真。”
玛格丽特的语气越来越忧伤了,但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虽然,对于我出生的时代来说,这是两百多年以后的人写的书。但恰恰是这本书,唤醒了我的某些记忆,让我无法自拔……”
“别说这些了,我们看会儿电视吧。”
林海故意要转移话题,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虽然是十年前买的老彩电了,但画面还是挺清晰的,总算吸引住了玛格丽特的眼球。
电视里说的全都是中文,玛格丽特一个字都听不懂,但她还是专心致志的样子,就像我们在看没有字幕的原版片。
黄昏时分,林海跑出去买晚饭了,这回他没有买洋快餐,而是特意买了两套中餐,他想应该让玛格丽特尝尝中国菜的味道了。此外,他还到超市买了胶带、钉子、榔头之类的工具,这些东西今晚都是要派用场的。
他没有让玛格丽特久等,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老屋,饭菜还是热腾腾的呢。
让林海感到欣慰的是,玛格丽特只吃了几口,就深深喜欢上中国菜了。怪不得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中餐馆,连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也被征服了,原来中国菜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在林海的帮助下,玛格丽特尝试着用起了筷子,但夹了几下还是又抓起调羹了,这让她难得地笑了起来。林海也想笑,但却笑不出来,因为他觉得这快乐太短暂了,简直就像是不真实的梦。
看着玛格丽特吃菜的样子,他忽然想到了一幅画——《最后的晚餐》,也许诺查丹玛斯今晚就会出现,这会是他们两人最后的晚餐吗?
吃完后玛格丽特忘记了公主之尊,用舌尖舔着唇边说:“这大概是我四百多年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晚餐。”
林海早就吃好了,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夜色,半晌都没有说话。
玛格丽特的快乐也很快就过去了,她没有再开电视机,只是一个人坐在床边,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老屋里沉默了两个多小时,林海一直静静地看着玛格丽特,终于忍不住说话了:“Marguerite,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一个人。”她缓缓抬起了头,神情非常复杂,“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你能说出他的名字。”
犹豫了几秒钟,林海说出了那个名字——德·拉莫尔。
这个名字犹如电流般穿过玛格丽特的身体,她咬着嘴唇说:“是的,我已经想起了他。”
“把你和他的故事说出来吧,我愿意倾听。”
她静默了好一会儿,轻声地说:“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我和亨利结婚那天。”
林海吃了一惊,难道竟和电影里拍的一样吗?
玛格丽特继续说下去:“我知道在巴黎的大街小巷,流传着许多关于我和拉莫尔的不同版本的故事,但我绝不是他们想象中那样的人。”
林海明白她的意思了,只要看着玛格丽特的眼睛,就知道她绝不是传说中的荡妇。她与拉莫尔之间的爱情,原本就是纯洁和高尚的,没有理由怀疑她的贞节。他幽幽地问:“你也经历过‘圣巴托罗缪之夜’吗?”
“对,那是个血腥的恐怖之夜,我永远都不想再回忆那个夜晚。”
“你和拉莫尔就是在那夜相爱的吗?”
“也许是吧,我和拉莫尔的关系是非常秘密的,尽管后来被我的丈夫知道了,但他并没有太多的怨恨,因为我和亨利纯属政治婚姻,本来就没有丝毫的感情。”玛格丽特似乎还隐瞒了许多,很快就跳到了最后,“真正下令逮捕并处死拉莫尔的,其实是我的母后。”
“你还记得拉莫尔被处死那天的情形吗?”林海的心也绷紧了,他知道自己可能触到了玛格丽特的痛处,于是他又停顿了一下说,“对不起,你可以不说的。”
“让我说——那是1574年4月30日,我永远都不能忘记的日子,拉莫尔在巴黎的广场上被斩首。当时我就躲在广场附近的一个小房间里,当我再一次看见拉莫尔的时候,他已经身首异处了。我买通了刽子手,得到了拉莫尔被砍下的人头,在暗夜中的巴黎街头,我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抱着爱人的头颅匆匆走过。当我来到蒙特马尔高地的小教堂时,我的白裙已被头颅的鲜血染红了,我感到四周飘荡着无数幽灵,在坟墓中为我们吟唱着挽歌,我含着眼泪将人头埋在小教堂的地下,而我的心已跟随着拉莫尔一同被埋葬。”
听完了这一大段心灵独白,林海觉得自己也到了1574年的巴黎,他的人头也已经被砍下,正在玛格丽特白衣飘飘的怀中,缓缓穿越黑暗而阴冷的街道。
她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仿佛吐出了四百多年的忧伤:“是的,从那天起我的心就已经死掉了,第二天我就被囚禁在卢浮宫的密室里。四百多年过去了,我失去了时间与岁月,直到现在我重新遇见了你。”
林海颤抖着后退了半步:“不,我不是你的德·拉莫尔,我也不是四百年前的法国人。我就是我,我的名字叫林海!”
“你不是很相信命运吗?是命运让我们相遇的,这是四百年前就注定了的,我们要分别这么长的时间,在这遥远的地方重逢。”
玛格丽特缓缓靠近了林海,她的手是那样冰凉,就像黑暗中爬出来的章鱼,紧紧地抓住了林海。
他们的脸庞也越来越近,寂静的房间里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
还有对方的呼吸。
越来越近……
突然,电灯一下子暗了,屋子里变得一团漆黑。
就在林海的心几乎要跳出来时,灯光忽然又亮了起来,但没隔几秒钟灯又暗了。电灯就像抽风似的,不停地忽明忽暗了起来。
玛格丽特的脸庞时而被灯光照亮,时而又笼罩在黑暗中,每次光线闪烁的时候,林海都能发现她目光里的恐惧。她紧紧地靠在林海身边,几乎不敢睁开眼睛了。
林海也手足无措地盯着电灯,那忽明忽暗的光线让他感到一阵头晕,看起来像是电压不稳,这在电线老化的房子里也是常有的事,但此刻他更愿意相信另一种可能——诺查丹玛斯来了。
在墓地鬼火般的灯光下,玛格丽特战栗地说着那个名字:“诺查丹玛斯。”
就在林海的心如铅般沉重时,他突然听到了一阵沉重的敲门声!
夜半鬼敲门?这暗夜里的声音是如此可怕,差点敲碎了他的心。
玛格丽特也抬起了头说:“他来了!”
他们的脸庞在灯光下忽暗忽明,宛如两只惊弓之鸟,而外面的敲门声依然在继续,持续不断,宛如夜晚的涛声。这“地狱之声”渐渐包围了整个老屋,从窗玻璃上、天花板上、地板上似乎都传来了这种声音。
林海挣扎着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门后,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外面那重重的敲门声,猛烈地撞击到他的耳膜……门外的人究竟是谁?或者说门外是不是人类?
这时玛格丽特大声地喊了起来:“千万不要开门!”
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赶忙把桌子搬了过来,死死地顶在门板后,然后任由外面的敲门声继续。
玛格丽特已经躲进了他的怀中,林海再也没有顾忌地搂住了她,此刻他们都处于极度的恐惧之中,尤其是林海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在下一分钟死去。他只感到玛格丽特的身体不再冰凉,她是那样火热而颤抖,就像搂着一只受惊的小猫,黑色的长发沾在他的嘴角,一股淡淡的味道渗入心脾。
这就是世界末日了吗?如果就这样两个人抱着一起死去,是不是也挺浪漫的呢?虽然没有拉莫尔血染的头颅,也没有巴黎暗夜的灯火,但在诺查丹玛斯制造的彻骨恐惧之中,林海似乎窥到了玛格丽特最真实的眼神。
在幽灵般闪烁的灯光下,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那是临死之人最终的倾诉,根本不需要半句语言,然后不约而同地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过了十几分钟,那可怕的敲门声忽然停止了,电灯也恢复了正常。林海像是刚被救起的溺水者一样,缓缓睁开眼睛深呼吸了几口,额头已满是汗珠。
玛格丽特也睁开了眼睛,她茫然地看着头顶的电灯,还有玻璃窗外的黑夜,停顿了片刻说:“他走了?”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