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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了一半,像落枕了一样耷拉在一边,却还零零星星的连着些肉丝,滴滴答答地在脖子上晃荡着,仿佛在嘲笑男旦的刀法是如此的生疏,还需要好好回家练练。班主嗓子里发出的嘶嘶声,他不断向外喷涌的血浆,还有他那个摇摇欲坠的脑袋,那双充血到几乎要爆掉的眼睛,组成了一副最扭曲的图画,逼得男旦抖抖索索地又朝班主的胸口捅了第二刀。
“小子,你是为你师兄吗?”班主居然说话了,虽然说的含混不清,但男旦能听明白,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班主居然笑了,在他那颗晃晃悠悠马上就要掉下来的脑袋上居然还可以呈现出一种类似“笑”的表情。班主的七窍都在向外喷着血,但他依然惨兮兮地笑着,一字一句地说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他俩一个是婊子,一个是戏子,走着瞧吧,你会后悔的。”
男旦狠狠地举起匕首,一刀刀地在班主身上胡乱戳着,不管什么命门要害了,就这么闭着眼,胡乱地戳着,只为了让他早点闭嘴,不要再说出那些让他心惊肉跳的——实话。
寒冷的冬夜,普通人是不会在大街上瞎溜达的,但是还有更夫得值夜班履行自己的指责,于是,闻声而至的更夫、呆若木鸡的男旦手里带血的匕首,还有班主那支离破碎的身体,构成了充分的人证,物证,旁证——老话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儿,这话实在是太了不起的大实话了。真想杀人,好好花钱找个行家里手,什么钱都省得,这点钱万万省不得。人命换人命,这可不是耍胆气的时候,半生不熟自己硬着头皮往上冲,往往还得赔上自己一条命。
戏班子里可一下子炸了锅。这世道可真是不得了,仅仅一夜,天便变了色儿。昨天晚上还气势汹汹的班主,今天就成了衙门里那具被人捅的活像个莲蓬的尸首。还有那个十几年一直乖顺腼腆地像个女孩子的男旦,怎么就成了杀人凶手?
飞雪到底是飞雪,从小就出来混世道的女子,只知道有一点缝隙也要拼命咬牙钻出头去狠狠地活着,自然不像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一样,一点风吹草动就可怜兮兮地卧床不起茶饭不进。她咬牙命人收拾好了孩子的尸体,又梳洗打扮了一番,让人开了柴房的门,好生服侍着半死不活的小生,然后自己带上几个人去了衙门。昨天的喽啰是班主的人,今天既然班主已经不在了,他们也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班主太太的跟班儿了——谁让班主太太的手里,拿着班主钱柜子的钥匙呢。
小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飞雪平静地给他讲了一切来龙去脉,他听完,半晌不动,最后挤出一句:“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飞雪满不在乎地扬扬眉毛,“人证物证都有了,还怎么抵赖?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你——你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么?”小生颤抖着问道,“他是为了谁才干出这样的事儿来的?为的还不是你我么?你就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飞雪淡然一笑,抬头看着小生:“他是为你我?还是只为你?”飞雪的嘴角有些颤抖,但扔倔强地带着一丝嘲讽的波纹。
两两对峙了一会儿,飞雪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小生,声音低沉而晦涩:“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我关键时候把你给卖了。可是我能怎么办?我在乡下还有一双儿女,我死了,他们怎么办?为了他们,我得活下去,牙咬碎了我也得活下去。”飞雪早年在青楼的时候,便已经有了一双儿女,只是可怜的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这也正是她被老鸨扫地出门的原因,那里永远都只欢迎最鲜嫩的二八娇娘。说起来,这其实也算是她委身班主的原因,那样她才有钱去偷偷拿给乡下的养母,心惊胆颤地祈祷着自己的一双儿女慢慢长大成人。
然而千算万算,都不如天算呐。自己保全了那边的孩子,却保全不了这边的孩子。此时此刻,她不是什么无情的婊子无义的戏子,只是个全天下最可怜的母亲。
“想办法……也许可以吧。但是那恐怕得折了整个戏班子的一半家业,戏班子就得散了,这么多人,兵荒马乱的,上哪儿去讨饭吃?”飞雪接着说道,“那死鬼活着的时候,左右也算个地头蛇。现在不明不白的死了,若是没个明明白白的冤家拿出去示众,他那些兄弟们寻上门来,该怎么给说法?给不了说法,我们怕是都逃不过。”
小生没了言语。任怎样的情义,却也敌不过活下来的欲望。“以一命换我们这几十口人的命,也算他不冤了。”飞雪苦笑了一下,做了个总结。
十天后,男旦便被砍了脑袋。小生没有去,飞雪也没有去,整个戏班子都闷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没人踏出门半步。只是后来听说,有不少人早早地蒸好了热馒头踹着,就等人头落地,去蘸那热乎乎的人血,听说吃了冬天不生热病。
“男旦姓谢,小生姓吴。”文爷弹了弹烟灰,平静的声音猛地把我们从故事里拉了出来。
“小生——就是乌桐镇的吴老爷?”我问道,“那男旦——是谢班主?后来出现在乌桐镇的谢班主是……人还是鬼?”我觉得后背丝丝地开始冒凉气,谢班主变成鬼倒不可怕,问题是变成鬼的谢班主又上哪儿凑了这么个戏班子,然后还一路找到了乌桐镇,这其中细细想来就可怕了。对了,小生既然是吴老爷,那飞雪呢?吴老爷的亡妻难道就是指飞雪?
“那个小生,也就是后来的吴老爷,也太不像个男人了!事到临头,还没有女人有担待!”潇潇突然忿忿地骂了一句,把我吓了一跳,说真的,我还从没见过一向好脾气还有点神经大条的表姐这样忿忿地说过话。
文爷呵呵一笑,抽了两口烟,不紧不慢地说:“你听我把故事讲完,他们谁是谁非,你们自己就有自己的主张了。”
男旦的尸首是小生收拾的,飞雪一点也没有插手,只是从班主的钱柜子里拿了几块大洋出来,也算是还了男旦对她和小生的成全——只是这成全是拿命换来的,未免太沉了些。事情结束之后,戏班子又重新挂牌开张了。班主自然换成了小生和飞雪,凭着飞雪风尘里多年炼就的八面玲珑的功夫,戏班子竟然越唱越大了——其实以前的班主若是能放开手让飞雪替他打理戏班,戏班子恐怕早发达了,可惜他只会在床上对飞雪认真。飞雪早从乡下接回了自己那一双私生儿女,俩孩子口齿还不甚清楚,但也能含含糊糊懵懵懂懂地管小生叫“爹”了,一家四口,经营着一个不高不低还能赚些钱的戏班子,在这样的世道里也是算不错的。渐渐的,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男旦在他们生命中留下的痕迹似乎是越来越淡了,直到——有一天……
这一天,是男旦死了整整三年。
半夜,一阵冷风突然灌进东厢房,把床上睡得正香的小生吹醒了。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手下意识地往旁边搭了一下,却发现身边空空如也——这大半夜的,飞雪跑到哪儿去了?小生觉得奇怪,撑起身,四下看看,没人,却发现厢房的窗子被吹开了,冷风一阵阵的往帐子里灌。“这才刚刚入秋,风怎么这么刺骨?”小生一边嘀咕着,一边披衣起身准备去关窗子。手刚捧到窗框,一阵低而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小生循声望去,却看见一个红衣红裤的影子忽的一下飘了过去,小生猛地一惊,瞌睡也全醒了,拼命地揉揉眼睛,什么都没看见。难道刚才是幻觉?小生纳闷道,可是那扎眼的红色衣裤可是清清楚楚的啊!怎么一眨眼就没了呢。小生披衣出屋,想看个究竟,可他一直顺着刚才影子飘过的方向走到墙角处,也没看见一个人。他一路东张西望着,却没注意到自己身后,一双死白的手,十指慢慢变长,像头发丝一样,又长又软的,缠上了他的脖子……
“谁?”小生掰住那双手,拼命挣开,转身一看,却是飞雪,小生一边扶着脖子喘着粗气,一边问道,“你,你干嘛?”
飞雪笑了笑:“没什么,刚才去看了看孩子,回来就看见你在走廊里像鬼一样东游西逛,所以想吓唬吓唬你。”
“这么大人了,怎么跟小孩子一样,吓死我了。”小生摸了摸脖子,抬眼不经意地看了飞雪一眼,飞雪的眸子在月光下显出些蓝色的光,不知为什么,小生总觉得飞雪的笑有点怪,脸色也显得有些苍白。小生看着披头散发的飞雪实在有点犯憷,摇摇头,转身进屋了。飞雪看着小生的背影,露出了一个更深的笑,那笑脸上由于嘴角开的太大,大到露出了两颗尖利的发亮的牙齿。转过身去的小生当然看不见,此时此刻,飞雪身后有一个穿着红衣红裤的影子,正伸出一双死白的手,从后面撑起了飞雪的笑容……
两人进了屋,上床吹灯。小生却觉得比刚才站在外面还冷,那冷是丝丝的往骨头缝里渗着的,小生不禁裹紧了身上的被子,翻了个身,背对着飞雪。过了一会儿,他迷迷糊糊快要睡去的时候,突然感觉飞雪慢慢爬上了他的身,小生一惊,正要回头,却被飞雪的手牢牢的压住了脑袋,动弹不得——
“你,你干什么?”小生问道。
“不干什么,就是想和你唱出戏。”飞雪低声说道,幽幽的声音还夹杂着丝丝窃笑,穿进小生的耳朵,虽然说话的人就在耳边,听起来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一样。
小生已经是一身冷汗了,飞雪的手不紧没有松开,反而越缠越紧,并且——飞雪的手指还在慢慢变长,像海带一样,慢慢的缠上了小生的脖子,越绞越紧,缠得他喘不过起来。飞雪当然没有半点松手的意思,她只是像梦游一样,在小生的耳边自顾自地低声唱着——
“玉蝴蝶,玉扇坠,蝴蝶本应成双对。纵然是无人当它是聘媒,我也要与你生死两相随。”——小生的面色已经开始发白,舌头越深越长。
“记得草桥两结拜,同窗共读有三长载。可记得十八里相送长亭路,我是一片真心吐出来。”——小生的眼球渐渐凸出来,眼眶涨成血红色,似乎随时会爆裂一般。他痛苦地伸出手在空中胡乱抓着,飞雪却不躲不闪,仍是低声浅笑,自顾自的唱着。
“梁哥哥,我想你,三餐茶饭无滋味。梁哥哥,我想你,拿起针来把线忘记。梁哥哥,我想你,懒对菱花不梳洗。梁哥哥,我想你,哪夜不想到鸡啼。”——小生的舌头已经完全伸了出来,直直地向前伸着,几乎要舔到飞雪的脸,然而,就差那么一寸。
“我看你一眼闭来一眼开,问你梁兄丢不下谁?你一眼闭来一眼开,莫不是难抛老母年高迈?一眼闭来一眼开,莫不是无人披麻把孝戴?一眼闭来一眼开,莫不是难舍小妹祝英台?”——小生的眼球已经流出血来,不止眼睛,小生的嘴角,耳朵,鼻孔,都向外喷着殷红殷红的血,他艰难的抬起手,血红的眼球里满是惊恐的神色。这声音,根本就不是飞雪,而是从小和他一起搭台唱戏的——男旦。此时,飞雪的脸也渐渐的变了模样,变成了男旦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面孔,他穿着女吊的红衣红裤,脸上涂着惨白的厚粉,眼圈乌青,透着幽兰色的光,看着七窍流血的男旦,他开心的笑了,露出两颗尖的发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