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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有点羞涩地笑了一下:“我其实没有什么特殊的本领,只是……滥竽充数的,我叫金维,我是在中国西康,叶格浪湖边长大的,我不是藏人,我是彝族人。”
他这样说,自然已表明了身份,他也是非人协会的会员了。
可是,金维这个名字,我又确然未曾听说过,看陈长青的情形,他也不像知道的样子。多半是由于有求于人,所以陈长青居然也善于应付起来:“贵会的会员,没有一个不是出类拔萃的异人,我们孤陋寡闻,所以未曾听过阁下的大名。”
他说著,还向我瞪了一眼,眼色之中大有“你卫斯理算是什么角色”之意,令我又好气又好笑。
金维忙道:“好说好说,我由于长期在康藏一带活动,很少见外间的世面,而且,大部份时间,都花在喇嘛庙之中,那是几乎与世隔绝的所在。”
陈长青马屁惟恐拍之不及,连声道:“那是世上最神秘的地方了,阁下一定十分有修养了。”
我耸了耸肩,示意陈长青大可不必这样子,陈长青居然脸红了一下。
金维又客气了几句,才道:“天池老人,是铁马寺中的一位智者。”
他一下子就提到了天池老人,这使得我们心跳有点不由自主地加速。我们连连点头,表示明白什么是“铁马寺中的一位智者”。
铁马寺是康藏交界处的一座规模十分宏大的喇嘛寺,在寺中,不但有著许多修为极深的喇嘛,而且还有许多智者,智者来自世界各地,在铁马寺中,经年累月钻研各种不同的学问,大多数都和佛学有关,也涉及许多玄学方面的知识。
这些智者,大多数在铁马寺中一住几十年,可能他们的研究,一点结果也没有,就此了结了一生。
转世情形共分三种
但也有可能他们已经积聚了超人的智慧和学识,但是一样罕为人知,因为他们的目的,只是追求知识,而不是出名。
在智者之中,有的是奇才异能之士,天池老人这个异人,是铁马寺中的一个智者,那并不令人感到惊异,反倒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
金维又道:“他本来研究的学问是‘转世’,这门学问十分深奥,人人都知道有转世的现象存在,可是没有人知道究竟。”
我插了一句口:“也不是人人都知道,相信有转世现象的存在的。”
金维做了一下手势:“我的意思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应该都肯定转世的现象。”
陈长青的毛病又犯了:“是,是,普通人当然不在其例,还有人连为什么会有雷电也不明白的哩。”
金维笑了一下:“天池老人对转世现象,有十分深刻的研究,他甚至已可以正确无误地指出转世者出生的地点。铁马寺中有喇嘛圆寂了,他都能知道他们会转世出生在何处。”
陈长青道:“我曾见过一个小女孩──”
金维道:“是,她是一个喇嘛的转世,转世的情形有三种,绝大多数的一种情形,是转世者对前生的事情一无记忆,而且终其一生,也记忆不起来。第二种是出生时完全没有前生的记忆,但是前生的记忆会逐步回来,到他成年时,就完全记得前生的事了。第三种,是带著前生的记忆转世的,一出生就有前生的记忆。”
他把“转世”这种现象,解说得十分详细,我虽然觉得他所说的和我们想知道的有些离题,但想来他这样说,一定有道理在,所以并没有打断他的话。
陈长青听各兴致勃勃:“最好的情形,自然是第三种了?”
金维摇头:“不,是第二种。由于幼儿身体的结构十分软弱,一个生下来就有前生记忆的幼儿,会有相当长的一个时期,要忍受异常的痛苦。而且,在很多地方,一个生下来就有前生记忆的幼儿,是会被认为一种妖异,十分惊世骇俗。”
陈长青忙不迭道:“是,是,最好的情形是第二种。”
金维道:“天池老人研究的目的,是想要把所有转世的情形,都控制在第二种的情形,他不断研究,据我所知,他在铁马寺中,至少度过了五十年。”
陈长青忽然掉了一句文:“唉,这才叫皓首穷经。”
金维显然没有听懂这句话,陈长青得意地解释:“就是说,为了要了解经义,令人研究得满头白发。”
金维叹了一声:“是的,为了研究转世,就必须和灵魂有一定程度的接触。”
练天眼通成绩不俗
金维又道:“人的身体,固然可以和灵魂有一定程度的接触,但总不如灵魂和灵魂的直接接触,更可以互相沟通。”
我感到他渐渐说到正题上来了。陈长青更是一付如饥似渴的样子。
金维道:“学问的研究,一环扣著一环,为了要达到这一个目的,天池老人又必须研究灵魂,他是一个充满智慧的人,当他首次向铁马寺中几个最有资格的喇嘛,提及佛家的‘天眼通’,根本就是人的灵魂离开身体,去到遥远的地方,把‘看’到一一切再传回脑部一种过程之际,连最有资格的老喇嘛,也吓了一跳。”
我吸了一口气:“天池老人的想法,是很有道理的。”
金维道:“那几个喇嘛,穷尽十年之力,在修练‘天眼通’,有的已经有了一定的成绩,但是也能行而不知其理,当时,双方之间的对话,我记得相当清楚,因为我适逢其会,恰好在场。”
金维是一个不喜欢表现自己的人,他说“适逢其会”,自然只是自谦之词,事实上,他做为天池老人的助手,已有相当的一段时日了。
当日,在铁马寺中发生的事,情形必须较详细地记述一下。
铁马寺的规模十分大。房舍依著山势,重重叠叠,有资历的老喇嘛,都有自成一角的院子,不受他人的打扰。也只有像天池老人这样有声望的智者,才能把四位老喇嘛一起请来,商讨一个问题。
天池老人在智者所住、研究的大院子的一角,在一块相当巨大的突出的悬崖之下,有著一幢他专用的建筑物。那幢建筑物相当奇特,当初不知道是由哪一位喇嘛还是智者建造的──由于屋子就在大石之下,所以它没有屋顶,屋顶就是大石的底部。
天池老人当初选择了这幢房子的原因,也由于这一点,一抬起头来,就可以看到并不平整的岩石。在一般人来说,石头自然是没有生命的,但是智者自有智者的想法,他认为每一块石头的生命,都可以上溯到几千万年、几万万年之前,比人类或一切生物短暂的生命,长久了不知道多少,所以,仰望巨大的岩石,也有助于对生命奥秘的思考。那天,当天湖老人和四个在铁马寺中有极高地位的喇嘛,再加上金维,一起聚集在那幢建筑物中的一间房间中,时间将近黄昏,阳光自窗中斜射进来,在房间之中,投射出一片朦胧的金黄色。夕阳的光芒虽然灿烂,但是却在迅速地褪色,光线正在逐渐变得暗淡。
所有的人都保持著沉默,在等待著黑暗的来临。
铁马寺中大多数的喇嘛和智者,都有在黑暗之中沉思的习惯,认为黑暗之中,更可以使人思索一切神秘莫名的事。
思想远游人类本能
他们都在等待著黑暗的降临。
当天色渐渐黑下来之际,天池老人首先开口:“各位都对‘天眼通’很有研究,我自己也曾涉及,很想和各位交流一下这种神通的究竟。”
在天池老人说了“开场白”之后,又是一个时期的沉默,一位喇嘛──叫作五散喇嘛的,才道:“那是佛家的神通之一,佛家具各种大神通,静心修练,都可有成,我就能静观远近天下事,这里各位都能。”
天池老人沉声道:“是,可是各位有没有想到过,人静处一隅,却能观远近之事,是由于灵魂离开了身体之故?在施展神通之际,灵魂不在肉体之中。”
这几句话一出口,虽然全是修养十分高深的喇嘛,也全都不免震动了一下,他们都曾施展这种神通,但从来也未曾将之和灵魂联想在一起过。
过了好一会,仍然由掌握这种神通最深的五散喇嘛说话:“不觉得有灵魂离体的感觉。要是灵魂能随时离体,那是‘神游’,境地更高,不是我们所能企及的。”
天池老人坚持著:“两者是一样的。”
几个喇嘛都没有出声,显然他们都需要好好思索天池老人的说法。
天池老人又道:“‘神游’这种现象,一般会认为真有什么具体的形象或具体的一样东西,离开身体,但其实,是虚无的,就是我们的思想。甚至是一个普通人,一点也没有修为的,他的思想要到哪里,就可以在一刹那间,达到目的──”
几个喇嘛发出了一些类似不同意的声音来。
天池老人忙道:“当然,普通人思想的远游,和曾经修练过的人,大不相同,但实质上是一样的,正因为人人皆有这样的本能,所以在经过了修练之后,才能到达一层比一层更高的境界,若是人类根本没有这种本能,一切的神通,皆不可能。”
五散喇嘛叹了一声:“佛、菩萨、罗汉,本来皆由人来,这倒是说得通的。”
天池老人受到意念上的支持,他的声音也变得高了起来:“所以,在我们这些人──”
他讲到这里,向金维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在房间里的几个人中,只有金维,并没有掌握到任何形式的神通。他又道:“我们所掌握的神通,都是由于我们思想为起因,灵魂离体的效果,”
房间中仍然很静,天池老人扬起手来,伸手向前一指:“打个譬喻,我伸手一指之间,思想已有了想去的目的地,不论多远,思想途径都直线行进,这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事,而我们所能做到的是,我们的灵魂,能在瞬刹之间,循著思想行进的路线,到达彼岸。”
肉身如袈裟替换
这一番话,在黑暗的房间之中,引起了一阵赞叹声来,一位年纪最老的喇嘛喟然而叹:“原来是这样,原来我们已经有灵魂离体的能力,这是不自觉的能力。”
天池老人的声音,听来又低沉又神秘:“各位,还有一个深一层的问题,当我们灵魂离体,作各种不同程度的神游之际,我们的身体,那时是处于死亡状态之中的。”
一个喇嘛淡然道:“身体只如袈裟,无死活之分。”
天池老人吸了一口气:“当肉身能如袈裟一般替换时,自然并无生死之分。”
这句话虽然简单,可是却真正令人震动,这是说,人能够超越生死的界限了。
四位喇嘛虽然穷尽十年之力,能使他们具有各种神通,可是在道理上明白生死界限可以打破的,却还是头一遭,他们心情的兴奋,可以从黑暗之中急速的呼吸声中体现出来。
五散喇嘛忽然纵声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嘹亮而悠远,充满了在经年累月思索之后,忽然明白了的快乐,但是,他的笑声,却陡然之间停止。
在他的笑声还余音袅袅之际,天池老人突然道:“快去追他。”
这句话,在平常人听来,是全然莫名其妙的,但在房间中的几个人,却全都明白,连金维也明白。
五散喇嘛在一种“悟道”的极度欢乐境界之中,灵魂已离肉体远去,而且,不准备再回来了。他究竟已有多大年纪,没有人知道,而不论他神通多么广大,他的肉体,总是一年比一年衰老,就像是一件袈裟,再小心保护,总是一年比一年旧一样。
在不知道袈裟可以更换的情形下,自然会依恋旧的,一知道可以更换,对于旧的,还有什么留恋?五散喇嘛自然毫无留恋,舍旧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