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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块小小的菜园中,和尚犁完了山药地,又跪下身为野葱、生姜和一小片药圃清理杂草。
接着,他掸净手和膝盖上的泥土,走回寺庙后厢的居所,准备晚课。
那晚,夜空的颜色好像熟透的车子;满月高悬好似银盘。和尚听到门外一阵喧嚣。
院子里站了五个人,一个个鲜衣怒马,须发膨张。
为首的擎着一口大刀。
“谁是此间住持?”他高声断喝,有如惊雷,“速速出来见我!”
和尚走上前去,来到月光之下,深施一礼,“贫僧无德,正是此地守护,”他淡然说。
“好个瘦小枯干的和尚,”为首的喝道,“但又有谁能参透神佛的宏旨?诚如斯言,追名逐利者实乃捕风捉影;淡泊世事之人,倒常有鸿福在门外鸣锣。”
和尚对这番话未置一语,只是略略抬头,望向月光下的大汉。
什么事都逃不过这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那好,你可想知道自己运势何在?”
“自然,”和尚言道。
“那就听好,差我们来找你的并非旁人,正是天皇陛下。你须即刻启程,赶往皇宫,天皇要与你面谈,好确定你是不是星官卜者对他讲起的那个人。如果没搞错的话,你便就此飞黄腾达,官及宰丞——一个足以赢得富贵荣华、广厦豪宅的地位。”
“但你也要记得,若是猴年的次日,你还没有赶到皇宫,运势就会由盛转衰、恕我直言,天皇比会处你极刑。故而不要耽搁,黎明前就动身。不然若是犯了圣怒,谁也救不了你。”
说话间,五匹战马在满月银辉下踩响了蹄子。
和尚又施一礼。
“我这就动身,”他说。
那五个骑士咧嘴笑了起来,月光照亮了他们的眼睛和牙齿,也照亮了战马的铁辔鞍髻。
“但在我动身前,还有一事相询。”
“还有何事?”为首的问道,声如虎啸山林。
“为何天皇要派一只狸猫来宣我进殿,”和尚问道。
虽然前四匹骏马的尾巴毫无异状,但他早巳看出最后那匹却长着一条狸猫的尾巴。话音未落,和尚就大笑起来。他随即走回庙里,开始自己的晚课。
院子里一阵蹄声响过,大汉们拔马而逃。山坡上传来了桀,桀,桀,的声音,那是一只狐狸幸灾乐祸的尖啸。
次日,正午未至,黑沉沉的浓云已经遮蔽山颠。所以落雨时,和尚一点都不吃惊。
这场瓢泼大雨打弯了竹子,压倒了新长出的山药苗。
和尚早巳习惯山上变幻无常的天气。尽管白炽的闪电眩人眼目,喑哑的雷鸣仿佛自山腹滚出,但他丝毫不为所动,继续着自己的颂课。雨势更大,犹如敲响上百面小鼓。
在这滂沱雨声中,和尚几乎听不到抽噎声,但他确实感觉有人在哭泣。
和尚走出寺庙,院中的土地被大雨浇成了泥汤。一名少女躺在那里,她精美的丝袍早被雨水浸透,湿漉漉得贴在身上,就像第二层皮肤。和尚察觉到少女的玲珑曲线、曼妙身姿,心中忐忑。他搀扶着女子走进寺庙,那里堪可避雨。
“我是山城大名的独生女,”她站在小小的火炉旁,拧着自己的衣袍和乌黑的长发,“我本是由一群侍从、婢女陪着要来这座寺庙,但途中遇上了匪人。我一个人逃了出来。另外我偷听到他们说等雨停了,就要到山上来把寺庙付之一炬,还要杀光这里的每个人。”
她说话间吃了和尚的一碗米饭,和一小碟山药。她吃起饭来狼吞虎咽,同时还用明亮的绿眸盯着和尚看。
“故而,”她说,“趁匪人没来,我们赶快跑吧,永远也别回来。如果我们待在这儿,终究难逃一死。要是我们在路上走散了,那你就到山城去找我父亲,他是那里的大名,住在城里最奢华的宅邸中。他会给你重赏的。多谢你的米饭,很好吃,可惜山药有点干了。”
“那我们可要赶紧上路了,”和尚嘴角漫出一丝温柔的笑意,“但我还有一事相询。”
“还有何事?”女孩问道。
“请告诉我,为何山城大名的女儿是一只狐狸,”和尚说,“我可从没在凡人脸上见过这样的双眸。”
话音未落,女孩就从火炉上跃了过去。她落地时已不再是女子,而是一只狐狸。皮毛顺滑,尾巴高竖,它非常轻蔑地瞥了和尚一眼,随即跳上石墙,顺着它跃上一株虬结老松,在那里驻足片刻,便消失在暴雨之中。
下午晚些时候,太阳爬出浓云,和尚绕着寺庙拣拾起落叶残枝,修茸着暴雨造成的损伤。正是此时,他辨识出一个符记。所以过了几天,当太阳落山后,一群妖魔晃晃悠悠地穿过树林,围住小庙时,他也并不吃惊。
这些妖魔中,有些顶着死人的头颅,有些长着怪兽的脑袋,黄牙巨角,两眼放光;它们发出的吵嚷呼啸声,你肯定未曾听闻。
“俺们闻到了人味!”它们高喊道,“俺们嗅到了新鲜的人肉!把那人带出来,俺们要吃了他——烤了他的五脏六腑,还有脑仁;大嚼他的眼珠、脸蛋和口条;吞了他的肝脏、肥肉和阳物!把他带出来!”
说话间,有几个妖魔开始把和尚收集起来的残枝败叶高高堆起,将自己灼热的呼息吹在上面,直到枝条冒烟,开始燃烧。
“要是我不出去呢?”和尚喊道。
“那俺们每天日落后都要回来,”一个妖魔啸道,它的脑袋好像剥了皮的蝙蝠,“吵得你不得安生,等俺们不耐烦了,就烧了你这座小庙,再从灰堆中扒出你焦黑的尸首,用俺们的尖牙把它咬碎!”
“快滚吧!”另一个妖魔嚷道,它的脸是个溺毙的死人,肌肤囊肿,双目白似珍珠,“离开这地方,永远别再回来!”
但和尚没有跑。他反而走进院子,从火堆中捡起一根燃烧的树枝。“我不会离开寺庙,”他说,“而且我已经厌倦了这些鬼把戏。好了,无论你是狐狸还是狸猫,尝尝这个!还有这个!”他说着挥舞起火棍。
转眼之间,那群妖魔所站的地方,就仅剩下一只衰老痴肥的公狸猫,它跌跌撞撞地开始逃跑。和尚把燃烧的树枝扔向狸猫,打中了它的背,烧掉了它尾巴上的毛,还烤焦了它的屁股。狸猫哀嚎一声,消失在夜色之中。
黎明时分,和尚在半睡半醒间听到背后传来一阵低语。
“我要向你道歉,”这声音说道,“是狸猫和我打了个赌。”
和尚沉默不语。
“狸猫已经跑到别的藩国去了,它的尾巴被烧掉了,颜面扫地,”女孩的声音说,“如果你有意的话,我也会离开。我的洞穴就在瀑布上面,一株虬结老松旁边奇*shu网收集整理。我在那儿住了很久,离开它难免让我难过。”
“那就留下吧,”和尚说,
“只要你别再和我耍那些愚蠢的狐技淫巧。”
“当然,”女孩的低语声从和尚身后传来,过了片刻他又坠入梦乡。
半个时辰后,和尚徐徐醒转,发现屋中的草席上有狐狸的脚印。和尚不时能在矮树丛间看到狐狸,她的身影总会让他会心一笑。
但和尚并不知道,狐狸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他。
那是在她来道歉时,也许更早些,是在和尚将她从泥泞的庭院中挽进庙宇,用炉火帮她烤干时。但无论自何时而起,狐狸无疑是爱上了这名年轻的和尚。这就是日后诸般祸事的缘由。
那将是一段奇妙的故事,让人心碎神伤。
彼时,在人间行走之物,如今我们鲜少见闻。
鬼魅、妖魔,和诸多灵体;大神、小神,还有兽神;各种觉识、存在,魂灵和生物。有善亦有恶。
夜阑人静,月过中天,狐狸正在山腰捕猎。
她忽然看到,在一株被雷打过的松树旁,有几点蓝光闪烁。
她向这些光点窜了过去,迅疾如影,一尘不惊。
当她靠近后,蓝光化作奇异的生灵。它们非生非死,浑身上下都裹在闪耀的蓝色妖气中。
这些生灵正在低声私语。
“我们已然领命,”为首的说道,蓝光在它裸露的肌肤上跃动不休,“和尚注定要死。”
狐狸驻足潜踪,隐身在一丛灌木之后。
“正是,”第二个说道,它的牙齿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我主是身具大能的阴阳师,他通过观察星相风水,已经看出,在下一次月盈之时,他与和尚之间,注定要死一个。如果和尚不死,那厄运就要落在我主头上。”
“但,他怎可能会死?”第三个说道,
蓝色火光在它的眼中升腾,“嘘!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偷听我们说话?我觉得有人在看我。”
狐狸屏住呼吸,矮身趴在地上,静静地躺着。
这三个妖灵飞上天空,俯瞰着黑暗的树林。
“除了只死狐狸,什么都没有。”为首的说道。
一只苍蝇落到狐狸的额头上,漫慢爬上她的鼻尖。
狐狸压抑住咬它的冲动,仍旧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神涣散空茫,像个死物。
“我主打算如此这般,”为首的说,“连续三夜,和尚都会发噩梦。第一晚,他会梦见一个匣子。第二晚,他会梦到一枚黑匙。第三晚,他会梦到用黑匙拧开匣子上的锁。这时,在梦中,他将打开匣子,随即丧失与现世的一切羁绊。无食无水,死期不远也。我i不会为他的死而负疚,”它又环顾四周,“你确定没人偷听吗?”
光苍蝇爬上了狐狸的眼珠。尽管她觉得奇痒难忍,但却一眨不眨。
“谁能听见我们说话?”第二个生灵问道,“狐狸的尸体?”它说着大笑起来,这声音高亢辽远。
“有人听见也无妨,”为首的说,“即便真有人听到,若他把我们这番话说给旁人,不等第一个字出口,他的心就会在胸中爆裂。”
一股冷风吹过山颠。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
“但和尚真没法子逃过这一劫吗?”第三个生灵问道。
“只有一个办法,”第二个说。
狐狸全神贯注倾听着接下来的词句,但此后再无话音传来,多一个字都没有。她只能听见山风卷起落叶时的私语,树木在风中摇曳吐纳时的叹息,还有远处小庙中风打锺铃发出的叮吟。
狐狸像一段残枝,僵直地躺在原地。
直到日上三竿,她才甩甩尾巴,舔落爬上脚掌的蚂蚁,一路跑下山坡,来到她的洞穴。
这里清冷黑漆,充满泥土气息,洞中藏着她最珍贵的宝物。
狐狸是在几年前找到它的。
那时,它缠在一株参天古树的根须中。
她又挖又咬,用了几天的工夫,才把它完全刨出地面。
狐狸用粉舌将它舔净,用绒毛将它磨光,带回了自己的洞穴。
在这里,狐狸敬奉它,保养它,把它视作珍宝。
这件器物古老非凡,来自遥远的国度。
这是个龙形玉饰,双眼镶着细小红石。
这件龙饰为她带来安宁。它红色的眼珠在洞穴微光中闪烁,散发出一股暖意。
狐狸用嘴拾起她的珍宝,轻柔地叼着它,就像叼着一只自己的幼崽。
她把玉饰咬在嘴里,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一座海边的悬崖旁。
她能听到海鸥在头顶呜叫,也能听到身下的冷涛拍打岩石,还能嗅出空中飘荡的盐味。
“这是我最珍贵的宝物,”她暗自想道,“现在我把它献出,献给大海,只求知道如何拯救和尚的性命。因为如果我置身事外,他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