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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谭丽珍,她已一扫先前的畏缩,仰面大笑起来:“哈!哈哈!好死不如赖活着,我谭丽珍这一世都倒霉,总是别人负我,难得我负人家一次,又怎么啦?!总不能像你们这些傻子似的,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吧!”
话毕,她拖着笨重的身子一径往潘小月那里走,还未走近她,眉心却突然跳出一个血洞。她仰面倒地前,还拿一对惊讶的眼死死瞪着赌坊老板手里那把造型精致的枪。
“有些人,就是因为想得太多,才会死得更早。”潘小月摇头叹息,双眸依旧是两个深不见底的冰渊。
对面那一排“待宰羔羊”中,唯独杜春晓没有半点儿惊讶,仿佛已经预见到叛徒的下场,她翻开最后一张未来牌——正位的隐者。
“谭丽珍不是叛徒,她是临时起意。”她抬头看着斯蒂芬,眼神冷冷的,“倘若不是里通外和,她又怎知放下吊桥,打开大门的最佳时机?必是潘老板带了人在外头候着的时候,她才能配合得当。只是,这里隔着壕沟,往来根本不通,谭丽珍又是如何被劝降叛变,替你们开了门的呢?必定有人捎了信儿给她,说服她这样做,并承诺会饶她一死。而这个人……应该是能自由往来于教堂与外界之间,自己还得因为某种原因而无法启动铰链放下吊桥,所以必须得让谭丽珍来做,而此人则负责麻痹我们,于是自告奋勇来看守大门,以便她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将敌人引渡过来。是这样吧,小刺儿?”
小刺儿蜘蛛一般往杜春晓身边爬来,被扎肉一脚踩住腰部,动弹不得。
“我当时就奇怪,为什么你说不用睡觉,要求和我们一起守夜,而且守的正是这里的大门。只要换一个人去守,谭丽珍拖着那么笨重的身子,必定会被发现,可偏偏是你守的,而你正是先前刚刚溜出圣玛丽教堂,给潘老板的人下药的。你既可以出去下药,便也可以替斯蒂芬带信儿回来,说服谭丽珍开门。因为你没有手,又不能站立起来,即便站起,最多不过拿牙齿咬断不够粗的绳结,就像上回救夏冰那样。只可惜你牙再硬,也咬不断铁铰链,所以非请手脚健全的人帮忙不可。小刺儿,你煞费苦心出卖我们,是为了什么?”
小刺儿此刻已泪流满面,哽咽道:“小刺儿知道错啦!可那个洋鬼子说我娘没死,可以让我见着我娘!”
“兔崽子!他何时跟你说的?”扎肉不由松开踏在小刺儿身上的脚,孰料小刺儿却没有爬向潘小月的阵营,仍匍在地上啜泣。
“小刺儿……小刺儿刚爬出来,就被那洋鬼子逮住了!”小刺儿抽抽噎噎道,“他……他没杀小刺儿,只是告诉小刺儿,说小刺儿的娘姓陈,叫翠莲。如果小刺儿想回到娘身边,就得听他的话!”
“你个傻小子,那是被唬了!”扎肉不由大叫。
“不是被唬的!”小刺儿猛抬头对扎肉道,“哈爷从前也跟小刺儿提过,说小刺儿的娘叫陈翠莲,生下我就不要我了,把我卖给他的。所以我才……”
“如此说来,小刺儿也是在赌坊里产下的孩子?”杜春晓将牌收起,把隐者举过头顶,质问斯蒂芬。
斯蒂芬笑道:“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们今天一个都逃不掉……”
第二声枪响打断了他的自鸣得意,小刺儿终于永远地躺下,头顶一个血洞正汩汩流出脑髓,两只断腕还伸向扎肉,像是在求助。
“这逃不过的人里头,还包括你。”
潘小月边讲边将冒烟的枪口对准了斯蒂芬。
与此同时,仰躺在地上的谭丽珍亦正用一对死灰的眼瞪着斯蒂芬,脑后流出一摊染成粉色的脑浆。
第七章 魔术师的忏悔
〔杜春晓与夏冰走出钟楼的时候,一脚踏进了血泊,吕颂良与潘小月姿态扭曲,头部却都偏向一起,嘴角有解脱的快意。天宝仰面向上,一对寂寥的浅色双眸直视天际,宛若等待神的召唤。〕
【1】
礼拜堂内高高在上的耶稣仍以悲天悯人的痛楚表情俯视苍生。扎肉被剥得精光,在临时用粗木桩扎起的十字架前痛哭流涕,胸前的肉蝴蝶涨得通红,两只早已受过“钉刑”的手掌再次被铁钉扎穿,只这一次被强扭成张开双臂拥抱噩运的姿态。尽管躺在那里,扎肉也已生不如死。
“潘婊子!快给爷一个痛快!”扎肉嘴里不停地咒骂,嗓子已嘶哑不堪,许多诅咒都说得断断续续。
“别急呀。”潘小月上前,拿帕子给扎肉擦了擦额上的汗,“过一阵子,我自会给你一个痛快,如今只是宴桌上的冷盘,还没到上正菜呢!”
周围每一个被绑的围观者都不由得别转脑袋,不忍见证昔日战友的惨状。唯独斯蒂芬还面不改色地跪在那里,尽管亦与其他人一样被反剪了手,腰杆却挺得笔直,头发有些凌乱,然而还是极俊朗的。另一个与他一样镇定的,则是庄士顿,他亦是这些人中间唯一一位没有被绑的。面容虽僵硬,却没有一丝一缕的崩溃,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他的门徒都站在祷告台前,背对钉了扎肉的十字架,一条粗麻绳将他们串成“人肉糖葫芦”。
“扎肉啊,你可晓得人忍痛的极限在哪里?扎穿手背的痛其实算不得什么,待会儿脚上那一下,才是真考验。你是我的男人,可甭给我丢脸,得挨住。”
“你……你……”扎肉痛得不停大口喘气,尽管是寒冬腊月,身上却在不停冒汗,肉体的健美曲线在疼痛折磨下不停表演。
“别怕,咱们试试看。”潘小月终于示意。
两个壮汉上前,将扎肉的两只脚踝对叠捆扎在木桩子上,拿出一根末端粗方的铁锥,对准叠在上层的那只脚背,另一个则抡起石锤……
“不……不要!不要啊!潘婊子!你他妈不得好死!下辈子被男人操得肠穿肚烂!潘婊子!你敢!臭婆娘!臭婊子!有种现在就宰了爷!宰了爷哪!”扎肉似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在那里泄愤。
“等一下!”杜春晓突然大叫,脑中却是一片空白,因不知如何才能救下扎肉。
“你既然救不了他,就别太激动,把王母娘娘惹恼了,只有自己吃亏,反正很快就轮到你了。”斯蒂芬在一旁冷笑。
潘小月听闻,果然叫那两个壮汉停手,走到庄士顿跟前,笑道:“斯蒂芬这一说,倒是提点我了,这权力交予你便是。”
庄士顿双唇微张,惊讶地看着她,脸上充满不解。
“这里每一个人,都要受到处罚。不过呢,这些人里头,与你的交情也是分个深浅的,你好歹也做过我未婚夫,既有这样的恩情,勿如将生死大权交予你,你来选择让谁先死。哦,对了,这一个已经做了一半了,要不要放了?”
她凑近他,刻意让他看清楚她脸上的每个毛孔,其实更系要他看清楚她是否仍为他的最爱。他闻见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那是从前在古江镇老家不曾闻见的,当年自她身上散发的气息系混了白兰花味儿的甜香,可恨年纪小,闻过便算,以为那些都不重要,却不想年岁一久,人都会变味,包括他自己。
“放……放了他!”他吞一吞口水,嗓子也有些哑,口齿倒还清楚。
“我可提醒您哪,这一放,等下还得吃苦头,早晚的事情,不如让他们做完了。”她眉宇间荡漾的杀气似乎要见血封喉。
“放了他们,我给你想要的。”他试着与她做交易,语气却很无力。
她将脸挨到他的鼻尖,注视他良久。他方才发觉曾经让他怎么也放心不下的那对倔强、贞洁的眼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块寒冰。他意识到,她也许早已不爱他了,这些年来她做的事只是为了折磨他,让他不至于淡忘犯下的罪。
“我想要的?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她搭上他的肩膀,将下巴枕在他右侧突起的肩胛骨上,轻声道,“我想要的,你当初不曾给我,现在更不能给我。所以,我早就知道,从你那里什么都得不到,纵是你有的,也不会给我。”
“不是的!”庄士顿大叫,他的门徒遂回过头来悄悄张望。
潘小月冷然道:“好,先放了他。”
两名壮汉面无表情地起出钉在十字架上的钉子,换来扎肉两声惨叫,之后他便晕厥过去,再也不动。
“现在,你可以选了。快!”
死神将手中的镰刀交予庄士顿,他握住它,感受它沉重的分量,身体变得迟滞。
“他!让他先死!”
他指向斯蒂芬。
斯蒂芬遂发出一阵爆笑,像一把音色原本柔美清亮的小提琴突然奏响了雄浑的凯歌。他笑得几乎晕厥过去,两个壮汉已将他拎起,解开绳索,强行把他的身体平铺在已经溅上血的十字架上。
“潘小月,如果你现在派人到门口仔细看一看,就知道很多事情已经改变了。你真以为把那大肚婆一枪崩了,自己还能好过么?她可是阎大帅订的货。”
听见“阎大帅”三字,潘小月心脏遂开始紧抽,正欲开口回应,已来不及,外头纷乱的脚步声响起,礼拜堂外已杀来另一路人马,均是着土黄色戎服的士兵,枪杆上刺刀锃亮,刀刃直指里边所有的人。后头进来的人训练有素地站成两排,迎接穿质地挺括的黑色军服、肩部与帽檐均镶了金色流穗的肥高男子,因胖得有些过分,肚子几欲突破绷紧的军服而出,大眼厚唇,脸膛油光光的,军帽下露出的两只耳垂圆润亢长,颇有佛相。
“哟,来老熟人儿了。”扎肉不知何时已醒来,忍着痛笑道。
“你果然是九命猫,怎么都弄不死,怎的还能搬来这样的救兵?系哪里认来的?”杜春晓眼见扎肉两只软塌塌的血手,心情颇为沉重,因此后恐怕它们已彻底废了。
“那次潘婊子带我见识食婴宴,他是其中的一位客人。当时虽戴了面具,只额上那一圈白痕有些蹊跷,像是当兵的戴大盖帽戴出来的……”扎肉话未说完,便呻吟了一下,复又合上了眼,像是在等死。
“小月,你这又是什么排场?”
斯蒂芬口中的“阎大帅”笑嘻嘻的,手中两个乳白色带黄丝纹的玉球还在不停转动。
“阎大帅,这是赌坊的私事儿,还用劳您出面?”潘小月强笑回道。
阎大帅指了一下被按在十字架上的斯蒂芬,道:“今晚有人报信儿,说是幽冥街赌坊的人跟教堂里一群和尚干上了,还说你这边损失挺惨重,那东西好像也没了。我想你潘老板何时变得这么没能耐,居然连一个洋庙都搞不定了?这一路过来的时候我还不信,进了门,看到死在那里的两个人儿……那娃娃咱就不讲了,另一个女的……是那东西么?”
潘小月面色惨白,只得垂头不响。
“还真是呀?”阎大帅的玉球蓦地停止旋转,四下瞬间静默得可怕,“潘小月呀潘小月,果然女人办事儿就是不牢靠!”
“还有更不牢靠的事儿,大帅您还有所不知呢。”斯蒂芬顺势火上浇油。
潘小月迅速举枪,意欲一枪结果了斯蒂芬,却被阎大帅按住。他手下那帮人的刺刀整齐划一地指向她,是警告,更是暗示——这里如今已不是她做主了。
“你,过来!”
阎大帅气定神闲地对斯蒂芬勾一勾食指,斯蒂芬忙上前几步。
“你说……我还有不知道的事儿,指的是什么?”
斯蒂芬笑道:“大帅,潘老板这一次要处理的,确是一件私事儿。可惜女人做事,终究公私不太分明,做着做着,便耽误了生意。您也瞧见了,外头那尸体……”
“我可以退你定金!”潘小月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