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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我看见你闭上嘴时也会很难过一样,”霍华德回他一句,“我想我们的英雄现在溜走了,你知道你是一个傻帽了吧?”
“我想他有他的理由。”
霍华德嗤之以鼻,“多一半的胆小鬼都有理由。”
“比起你来,他可是男子汉大丈夫了,”彼得大声地回敬他。
“朋友们,”山姆在求他们安静下来,“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霍华德站起来,从身后敲着他的椅子。“你是对的,我没有时间同这个毛头小子计较他的侮辱。我们来看一看做个决定吧——如果你们能够做出决定的话。”他大步地往门外走了。
“霍华德,不要走!”山姆喊起来。那脚步声毫不犹豫地远去,贝克回他的屋里去了。好像是去取他的大衣,然后他重新回到礼拜堂,再从前门出去了。
山姆回过来看着彼得。“只能把事情弄成这样吗?”
“对不起,山姆,”彼得说,低下了他的头。
“重要的是我们越快离开这儿越好,这是你清楚的。”
彼得抬起头来,为自己辩解,“我知道,但他存心要找岔。他这出去是要走好远呢,我信不过他。”
“没有关系,我们还要在一起相处好久呢。我知道这不容易,你尽量同他把关系处好一点吗。对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说来,最亲密的就是家庭了。”
“他不是我们这家庭里的,”彼得带着点孩子气的蔑视口吻说道。
“经上可不是这么说的,”山姆回答他。“现在去找他,道个歉吧。让他回来。”
“可是,山姆——”
“彼得,求你了。
他不情愿地站起来,像受河斥被罚站的学童,“好吧,先生。”
彼得出门的时候,山姆用手摩挲着自己的脸。露茜有点动感情地说:“好久以来我都在想,他究竟像谁呢,是像他母亲还是像他父亲。肯定像他母亲。她比我们大家都要顽固,她总是——”
“原谅我,露茜,”山姆打断她的话说,“不过我们没有时间了。我们现在分头去收拾东西吧。请记住要轻装,只带你能背得动的东西。如果说带上什么,重要的是要穿的衣物。”
大伙散开了。
玛丽娅悄悄地走进她的房间,眼睛眯逢着透过昏暗的光线往小床那儿看。床上的被褥裹成一团,没有一点动静。我的孩子呀,她心里想,一阵窒息的抽泣。她没有对山姆或别的人说到提姆的病有多严重。她害怕这样说。她知道大伙一直把她当作最让人担心的女人,一个脆弱的随时会倒下的女人。她的一生中,人们都多半这样看待她。还做孩子的时候,她就是家里体弱多病而又脆弱的一个。因为伤风、感冒和肺炎,她经常不能上学,也失去了好多小朋友和应有的一切。这使得她很孤单,脱离了正常的世界。她成人以后的社会疯狂,使她的境遇变得更糟了。她从来没有感到心里踏实过。她生活的那个小圈子简直是个小气泡,她的生活和这世界让她要不断担心的东西实在太多。
“提姆,我的心肝?”她朝他的小床走过去,尽管一股确定不疑的气味把她往后推。她用手捂住自己的鼻子,朝墙边走过去。墙上是一块已经开裂的黑板和一块软木片的木板,几幅扯坏了的画从那上面搭拉下来,黑板下是一个破旧的小木桶。那几幅画描绘的是耶稣在加利利海边的神迹:他如何使五千人吃饱,耶稣在神庙里教训人,耶稣拥抱一群孩子……这些都使人想起当初这儿曾经是一个主日学校。玛丽娅当初进来时,她看见那小木桶里还有好多彩色小蜡笔。可现在已经成了提姆的夜壶了。桶是空的,可那怪味儿——
“提姆,外面下雪了!你知道吗?”她的声音颤巍巍的,像是在唱歌,通常她要是为什么事特别担心时,就会冒出这样的声音。
从毯子底下发出了一点呻吟的声音。
“怎么啦,提姆?你还在恶心吗?”她停下来观察他的脸。从某一角度看,他简直就像他的父亲,甚至像一个小伙子,就跟她在中学时刚认识他的时候一个样。那之后不久,她就辍学了,然后,除了父母和几个觉得应关心他们家的教友,她的生活便没有了所有的同伴。因此,当罗伯特第一次跟他约会时,她反而是最惊奇的,比谁都更惊异不置。她觉得这简直是一个残酷的玩笑。毕竟,罗伯特在校足球队踢四分卫的。而她的骄傲太不坚强,甚至太弱,她甚至还没有等到他希望听到她同意前,便先答应了。她一直在心里揣想,别人说他是基督徒的流言是真的。他约她出来不会是恶作剧,如果他是个真的基督徒就不会干这样的恶作剧。那正是罗伯特所以如此特别的原因。那时的基督教还未像现在,并不是违法的事物。它正是为像玛丽这样的人保存的。它是为那些特别的人:与环境不合的人,赶不上社会步伐的人,为那些无处去寻求友爱的人所保存的。它是他们的避难所,是他们的依靠。而像罗伯特那样的人并不需要它,因为他们应有尽有。
他把玛丽娅带到他的教友中,参加一个教会安排的社会活动。他把她介绍给周围的人,而她难堪地对人微笑,神经质地死死抓住自己那没有光泽的褐色头发。那天晚上的每一个笨拙动作、每一句不得体的话、每一个疵暇失误对她说来,似乎比平时更要招人注意。她弄洒了潘趣酒、在凳子上没有坐稳滑到了地下。晚会结束时,她朝前门跑去,满眼是泪,觉得无地自容,心里认定这恶作剧对她的最后打击就要兑现了。他耐心地跟在她后头,不是来跟她吻别,而是提出下一次的约会。她说不出话来,便猛地推门进屋,然后扔下他面对那砰地一声劈面关上的大门。等到她置身于自己家中的前厅,感受到安全时,她站在昏暗的灯光中放声大哭,足足一个钟头。
但他仍旧坚持跟她约会。然后他们参加了舞会。再之后是夏季的传道活动,以后他们同时进了大学,玛丽娅在这段期间,也从一个丑小鸭变成了美丽的天鹅。他不费什么劲便为她做了这一切。如果他是出于某种深刻的同情或是什么赎罪的行为,那他是做不到的。他非常地珍爱她,而她也崇拜他。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日子真像做梦。只有提姆才让她相信这曾是真实的东西,也使她感受到某种钝痛,有的时候玛丽娅甚至不敢看他。进大学以后的第三年,罗伯特向她求婚。他在学习法律,而她退学去工作,做了他的妻子,又一年后她做了妈妈。他们的家庭是这样地完美和完全。他是一个勤奋的大学生,一个忠实的丈夫,一个热情的父亲;而她则是一个贤惠的妻子。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了业。而她也打算给他一个值得他为之骄傲的家。又过两年,她再次怀孕,但因为精神失常她只好堕胎。而现在回想起来,那只是一场绵延恶梦的开始。那是某种预兆,是表面的完美之上出现的第一道裂纹。尽管已经逐步地从这种痛苦当中恢复过来,但世界却以更为致命的另一种方式恶化下去。革命没有一枪一弹便发生了,之后便是迫害。罗伯特想以法律来进行战斗,然后便是遭逮捕——
玛丽娅痛苦地闭上眼睛。在她心目中的时间沙土上划了一道线——这就是那条线。越过这条线,便只有绝对凄凉孤独的——细节,还有那无尽的痛苦。她的生命之泉已经给切断了。她只是一只受挫折的天鹅,已经又变回去成了丑小鸭。她的上帝已经离开了她,留给她的是那她根本不再认识的现实的上神。
所以她现在才这么脆弱。重建她的生活和她的信心,使她付出了远比自己能够想像的要多得多的牺牲。但她能够坚强进来的,她自己知道,也相信这点。为了她的儿子,她只能这样。对于她如何挺过了丈夫被杀害的恐怖,山姆、露茜和别的人怎么看呢?这是为了提摩太。当她的精神处在完全失常的边缘时,正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她才顽强地死死抓住她的理智不敢撒手。无论现在他出了什么事,她都能挺过去,它们都不会成为她的负担。尽管有时候,她在内心深处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把罗伯特的上帝替换成了她儿子的上帝。她从内心相信,真正的上帝是能够理解她的。为了重建她的信仰,她希望自己更为了解的上帝应得理解她。这是他们之间无言交易的一部分。
玛丽娅轻轻拂开儿子额头上的一缕头发,用手试试他的额头的温度。手是凉的,这让她觉得纳闷。她在自己的心里,按她的经验在一步一步地思想:不发烧、夜里肚子疼、但不呕吐,也不腹泻、浑身无力。“你猜怎么着,我的宝贝,我们今天也许得走好长一段路了,如果你好一点的话。你也想走一长段路,也想离开这地方吧。”
“我们要走了吗?”他没有一点力气,甚至都没有睁开眼睛。
借着昏暗的光线,她能看到他的脸是多么地苍白。她把毯子往上扯了扯,将它掖在他的下巴下面。那股怪味又向她袭来。“提姆!”她喊出声来,把他到另一侧。
他睁开眼睛,问:“怎么啦?”
“你在床上拉屎你不知道吗?”她轻轻地把他拉起来,想让他站起来。他站着的脚又细又弱。“啊,你瞧你弄得多么脏啊。如果我们还不收拾好的话,山姆会生我们的气的。我们今天得离开。”
“妈,我可以带约书亚跟我们一起走吗?我相它不会——”提姆话才说到一半,一下子噎住了。然后他开始呕吐。
玛丽娅尖声喊了出来。
山姆站在礼拜堂的中央,注视着他放到地上的背囊。到现在,他是第一个收拾完了行装,准备离去的。彼得和霍华德都还在外头,他心里正在纳闷,为什么彼得向他道歉去了这么久没有回来,道歉怎么会说这么多话呢?一定出了什么事了,他想。但他没有费神去猜测会出什么事。一个危急状态便足够应付的了。露茜和艾米正在帮助玛丽娅清理提姆身上和床上的脏东西。
“你怎么样了?”山姆问路加。
“我们到世上来时一无所有,我们离去时也是一无所有,”路加宣称,他踱出礼拜堂去了,两只手背在背后。
山姆甚至都有点想笑了。倒不是因为路加,而是因为这整个情势。结果却是一场滑稽剧。这环境中的每件事都似乎勾结起来,反正要让他们困在这教堂里。他又一转念,是环境呢,还是上帝呢?
他听见前厅有一阵脚步声,心里不自觉地生起一点希望,便抬起头来。
“他怎么样了?”山姆问道。
露茜说话的声音很轻,“不太好。玛丽娅几乎要歇斯底里得精神失常了。艾米现在与她在一起。我看不出来是什么病。他并不发烧,呼吸却很微弱,他呕吐厉害。甚至吞咽都困难,他不说他看不清东西。”
“你觉得这像是什么病毒引起的呢?”
“我说不上来。”
“不会是狂犬病吧?他老玩那只松鼠。”
露茜摇摇头。一我想不是。不过我怎么知道呢?我们出来逃避取缔令时,谁也没有说要带一本护理手册。”
山姆同情地笑了笑。“我想我得在这教堂里各处检查一下——有的地方可能提姆去玩过。也许可以发现点什么。”
露茜的手放在山姆的手臂上,她的表情是在问那个问题,但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来。“但愿我们不至于要替他去村子里找医生,”山姆说道,马上便希望自己没有这么说。看起来这样的忧虑已经悄悄地浸在空气里了,真像一个不祥的预言随时会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