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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老头掏出一块绣有一束橙黄色花朵的大手帕,哭了起来,擤着鼻涕。
——有心想从一个小老头手里夺去这一丁点儿旅费,柯洛勃科夫先生?您竟能这样……——小老头浑身哆嗦,号啕起来,公文包掉落在地上,——你拿走吧,你把它吃掉吧,你就让一个党外的小老头,富有同情心的小老头活活饿死吧……你下手吧,人家会说,这条老狗,他活该。喏,只是请记住,柯洛勃科夫先生,——小老头的嗓音变得先知般地威严,铜钟似的洪亮,——它不会让您好受的,这笔撒旦的钱。它会像鱼骨头而鲠在您喉咙里的。——小老头泪水涟涟,号啕不已。
柯罗特科夫身上歇斯底里大发作了。突然间,连他自己也未意料到的举动出现了,他急促地跺起脚来。
——见你妈的鬼去!——他用尖细的嗓门叫起来,反常的声音在那些拱顶下回荡开来,——我可不是柯洛勃科夫。从我身边滚开吧!我不是柯洛勃科夫。我不去!我不去!
他开始猛劲地撕扯自己的衣领。
小老头立时止住了泪水,惊恐得直哆嗦。
——下一个!门里发出乌鸦般的叫声。柯罗特科夫住口了。他扑进门里,拐向左侧,绕过打字机,来到一个身着蓝色的西装,身材魁梧,举止文雅,一头淡黄发的男子前面。那人冲柯罗特科夫点点头,就说:
——简短些,同志,一口说定。两种选择。波尔塔瓦或是伊尔库茨克?
——证件失窃了,——饱受折磨的柯罗特科夫回答道,一边怪模怪样四下张望着,——一只公猫也出现了。他没有权力的。我从没打过架,这伤是那些火柴弄出的。他没有权力迫害我。他是卡利索涅尔我也不管,我被洗劫得……
——得了,这是废话,——穿蓝西装的人回答说,——我们供给全套制服,还有衬衣、床单。要是去伊尔库茨克,甚至可以发给一件半旧的短皮袄。简短些。
他把钥匙弄出一阵悦耳的音乐声,丁零零地启开了锁眼,拉出一个箱子般的屉,朝里面看了看,亲切地说:
——请吧,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
只见那(木岑)木抽屉里,立刻探出一颗头发流得油光光明晃晃犹如亚麻布似的脑袋,一双骨碌乱转游移不定的蔚蓝色的眼睛。随后,便是那像蛇一样弯曲着的脖颈,浆得硬邦邦而发出窸窣声的衣领,一件夹克上装,两只手,裤子。也不过一秒钟的光景,一个手脚齐全像模像样的秘书,尖声尖气地说了声“早上好”,便爬上了红呢桌布。他抖了抖身子,活像那刚洗了个澡的小狗,纵身往下一蹿,便跳下桌子,把袖口挽得高高的,从衣兜里掏了那种享有专利的羽毛笔,当即就唰唰唰地写了起来。
柯罗特科夫急忙往后一闪,伸出手,告状似地对穿蓝西装的说道:
——您瞧,您瞧,他是从桌子里钻出来的。这是怎么回事呀?……
——自然得钻出来,——穿蓝西装的回答道,——他总不能整天躺着。该出来了。是时候了。我们是计时的。
——可这是怎么啦?怎么啦?——柯罗特科夫扯起了清脆的嗓门。
——我说您呀,哎,天哪,——穿蓝西装的焦躁起来,——请别磨蹭啦,同志。
黑发女子的脑袋猛然从门缝里探进来,兴高采烈地嚷道:
——我已把他的证件发往波尔塔瓦。我跟他一道去。我有个姨妈在那个纬度为四十三,经度为五的波尔塔瓦。
——那就太妙了,——淡黄发男子回答道,——要不,这个磨磨蹭蹭的家伙可让我腻烦死了。
——我不想去!——柯罗特科夫叫喊起来,目光游移不定地搜索着,——她要委身于我,可现在我不能办这事。我不想!请把证件还给我。请恢复我神圣的姓氏。请予恢复!
——同志,这是婚姻登记处的事儿,——那秘书尖声尖气地说起来,——我们可什么也办不了。
——咳,小傻瓜!——那黑发女子又把头探进来,她瞥了一眼就大叫道,——你还是同意吧!同意吧!——她像提台词似的悄声悄气地说道。她的脑袋忽隐忽现。
——同志!——柯罗特科夫号啕起来,抹着满脸泪水,——同志!求求你啦,请给我证件,行行好。行行好吧,我可是真心求你。不然,我就辞别尘世,进修道院去。
——同志!不要歇斯底里。具体也好,扼要也罢,书面也好,口头也罢,请立即悄悄表个态——波尔塔瓦还是伊尔库茨克?禁止侵占忙人时间!禁止在走廊里闲逛!禁止随地吐痰!禁止抽烟!禁止用大额钞票兑换小额钞票而麻烦别人!——淡黄发男子大发雷霆。
——废除握手!——那秘书像公鸡一样喔喔地啼叫一声。
——拥抱万岁!——那黑发女子热烈地低语道,像一阵旋风轻飘飘地掠过房间,往柯罗特科夫的脖子上抛洒了一股铃兰香水味儿。
——第十三诫云:未经禀报不得进入你亲人的房间,——身穿柳斯特林绸缎的小老头口齿不清地唠叨着,鼓起那斗篷的衣摆从空中飞过……——我也就不进来了,不进来了,——可是这传票,我还得送到,就这样,啪!……只要你在任何一张上签了字,就得坐到被告席上去。——他从那宽大的黑色袖筒里抛出一叠白纸,白纸飞舞着,散落到四周的桌面上,就像一群海鸥飞落在岸边悬崖的岩礁上。
一股雾霭在房间里扬起,窗户开始摇晃起来,——淡黄发同志!——已然精疲力竭的柯罗特科夫哭了,——哪怕你就地枪决了我,也得给我弄出一个证件来,随便什么样的都可以。我亲吻你的手啦。
雾霭中,那淡黄发男子渐渐膨胀起来,他一分钟也不停地在小老头撒下的传票上疯狂地签字,然后把它们塞给秘书,后者热心地捕捉这些传票,嘴里发出快乐的呼噜声。
——让它们见鬼去吧!——淡黄发男子咆哮起来,——让它们见鬼去吧!打字员们,喂,嗨!
他挥了挥那只大手,那堵墙立时就在柯罗特科夫眼前塌下来。桌子上的三十台打字机旋即了零零地奏起了孤步舞曲。屁股在淫荡地摇晃着,肩膀在性感地耸动着,奶油色的大腿掀起一片白色浪花。三十位女子像接受检阅似的排成一行走了过来,围住了桌子。
白色的纸蛇爬进打字机的大嘴里,开始卷起来,裁开来,缝起来。一条带有紫色镶边的白裤子出来了。“本样品持有人确系本件真正持有者,绝非什么骗子。”
——穿上吧!——淡黄发在雾霭中吼了一声。
——唉——唉——唉——唉。——柯罗特科夫尖声尖气地哀号起来,他开始用脑袋撞击那淡黄发男子的桌子角。刹那间,脑袋是轻松了些,但随即就有一个泪涟涟的面孔在柯罗特科夫眼前一闪。
——拿缬草酊来!——天花板上有人叫道。
像一头黑鸟一样飞来的斗篷遮住了光线,小老头急急地低语起来:
——现在只有一条生路:上五处去找德日金。走!走!
飘来一股乙酸气味,随后有一双手温柔地把柯罗特科夫架到半明半暗的走廊里。那斗篷一下子裹住柯罗特科夫,把他拖走了,一边嘻嘻地笑着说;
——喏,我可是给他们帮了大忙了:我把这玩意儿撒在桌上,好让他们当中的每一位至少有五年倒霉。走!走!
斗篷飘到一边。滑向深渊的电梯里冒出一股冷风与湿气。
十、可怕的德日金
带镜子的电梯舱开始下降了。两个柯罗特科夫一起坠落到下面。第一个也是主要的柯罗特科夫把电梯舱壁上镜子里的第_二个柯罗特科夫给忘了,独自一人走出,来到凉爽的前厅。一个头戴高筒帽、脸色红扑扑的大胖子迎着柯罗特科夫而说道:
——妙极了,我这正要拘捕您。
——无法拘捕我,——柯罗特科夫回答道,发出那撒旦般的笑声,——因为我是谁还不知道哩。自然,既无法拘捕我也无法让我结婚。至于波尔塔瓦我可是不去的。
那胖子惊恐得哆嗦起来,他冲着柯罗特科夫那对小眼珠瞅了瞅,便直往后退。
——你且来拘捕呀,——柯罗特科夫用尖嗓门叫了一声,朝那胖子亮出他颤抖着的、苍白的、散发着缬草酊气味的舌头,——你怎么来拘捕呢,要是取代证件的乃是一无所有?也许,我乃霍亨索伦①。
①德国一个望族,曾建立霍亨索伦王朝,长期统治德国,1918年被推翻。
——基督耶稣呀。——胖子用发抖的手画了个十字,红扑扑的脸变得蜡黄蜡黄的。
——卡利索涅尔没有落网吗?——柯罗特科夫急促地问道,回头张望了一下,——回答我,胖子。
——怎么也没抓住。——胖子回答道,红扑扑的脸换成灰沉沉的。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啊?
——找德日金去,没别的办法,——胖子轻声地说,——找他乃是上策。不过他可威严啦。嚯,可威严啦!能不找他就甭找他。有俩人已经被他从上面下令开除了。如今电话也掐断了。
——行,——柯罗特科夫回答说,大胆地啐了一口,——我们现在反正都无所谓了。上!
——请别把腿磕了,特派员同志。——胖子亲热地说道,一边将柯罗特科夫扶进电梯。
在顶楼楼梯口,撞见一个大约有十六岁的小个子,他可怕地叫喊道:
——你上哪儿?站住!
——别打,叔叔,——胖子缩成一团,用双手捂住脑袋,——找德日金本人。
——过来吧!——小个子叫了一声。
胖子低声说:
——您去吧,大人,我就在这儿,坐在这凳子上等您。真太可怕……
柯罗特科夫跌入黑洞洞的前厅,又从那儿进入空荡荡的大厅,一块天蓝色的绒毛已磨光了的地毯铺在这大厅里。
在挂有“德日金”牌子的门口,柯罗特科夫犹豫了一下,随后还是走了进去,置身于一个陈设舒适的办公室,那里摆着一张马林果色的大桌子,墙上挂着一座挂钟。矮小而肥胖的德日金从桌子后面的弹簧椅上蹦了起来,翘着胡子大声呵叱道:
——住……住嘴!……——尽管柯罗特科夫压根儿是什么话也还没说。
就在此刻,办公室里来了一个面色苍白夹着公文包的青年。德日金的脸上立刻爬满笑嘻嘻的皱纹。
——啊一哈!——他甜美地喊道,——阿尔杜尔·阿尔杜雷奇,——请您接受我们的致敬。
——你给我听着,德日金,——这青年以铿锵作响的嗓音开腔了,——你给普济廖夫写了封告密信,说什么好像我在退休储金会的财务上独断专行,还挪用了五月份的钱款?是你写的吗?回答我,你这卑鄙的恶棍。
——我?——德日金嘟哝起来,顿时妖术般地从凶神恶煞的德日金变成了和气老实的德日金,——我呀,阿尔杜尔·季克塔杜雷奇①……我,当然……您这是白白地……
①俄文这个词含有独裁的意思。
——嘿,你呀,真是个恶棍。真是个恶棍。——青年一字一顿地骂道,直摇头,挥起公文包,就朝德日金的耳朵上砸去,那响声就像是把一块薄饼甩进了碟子里。
柯罗特科夫机械地呻吟了一声,愣住了。
——你也一样,任何一个敢管我的闲事的混蛋,都会是这样的下场。——那青年威胁道,临别还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