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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盯着那张纸。他伸出一根干枯的、蓄着长长的指甲的手指头在一行行地摸索着。
——您何必要把我弄糊涂呢?瞧,这就是您——柯洛勃科夫,弗·普。
——我——姓柯罗特科夫。——柯罗特科夫不耐烦地叫喊道。
——我说的也正是:柯洛勃科夫,——老头儿颇感受委屈了,——瞧,这儿还有卡利索涅尔。这俩人一块儿被调出去的,接替卡利索涅尔的职务的——就是切库中。
——什么?——顿时乐得忘乎所以的柯罗特科夫叫喊道,——卡利索涅尔给撵出去啦?
——正是这样,先生。他总共只来得及上任一天,就给撤职了。
——天哪!——柯罗特科夫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我可有救啦!我可有救啦!——于是,忘乎所以的他握住了小老头儿那瘦骨嶙峋利爪般的手。那一位微笑了一下。刹那间柯罗特科夫的高兴劲儿就熄灭了。某种奇诡的不祥之兆在老头那蓝幽幽的眼窝里一闪而过。那份裸露出瓦灰色牙床的微笑,也让人觉得奇诡。不过,柯罗特科夫立刻就将这不愉快的感触驱散开了,而开始忙乎起来。
——这么说来,我马上就该上“火材”去跑一趟才是啦?
——一定要去的,——老头儿首肯道,——刚才都已经说了——上“火材”去。只是请出示您的小本本,我要在它上面用铅笔做出个小记号。
柯罗特科夫当即把手伸进衣兜里去摸。他脸色变得惨白;又伸手去掏另一个衣兜,脸色愈发苍白起来。他冲着自己裤子的两个口袋拍了拍,带着一声嘶哑的号叫赶紧顺着楼梯往回跑,边跑边直盯着脚下。在同行人跌撞之中,绝望的柯罗特科夫飞奔到最顶层,一心指望能见到那一头珠光宝气的美人儿,指望能向她打听打听,可他看到的却是:美人儿变成了一个形象丑陋的、直流鼻涕的小顽童。
——我的小心肝儿!——柯罗特科夫向他扑过去,——给我的钱包,黄色的……
——没这回事,——小男孩凶狠地回答道,——我没有拿,他们在撒谎。
——咳,不,亲爱的,我并不是指这个……并不是指你……我要的是证件。
小男孩皱着眉头打量了他一下,突然间用他那男低音的嗓门号啕起来。
——哎哟,我的天!——绝望之中的柯罗特科夫叫了起来,奔下楼梯去找那老头儿。
可是当他跑到楼下时,那小老头儿已然不在了。他消失了。柯罗特科夫又扑向那小耳门,去猛拽那门把手。小耳门原来已经锁上了。在半明半暗之中隐约散发出一股硫磺味。
许多念头像暴风雨一般在柯罗特科夫的脑海中翻腾起来,惟有一个新的念头从那谜团中跳了出来:“有轨电车!”陡然间,他清清楚楚地回想起来,在电车过道上曾有两小伙子使劲挤他,其中的一人是个瘦子,蓄着一副黑色的像是粘贴上去的山羊胡子。
——哎哟,那可糟糕了,那可糟糕了。——柯罗特科夫嘟哝道,这已是雪上加霜了。
他冲到街上去了,一直跑到街那头,拐进了一条小巷,来到通常人们宁可远远地躲开的那幢建筑物的一座小楼的台阶前。一个灰蒙蒙的、既斜眼又阴沉的人不是盯着柯罗特科夫,而是朝一旁瞅着,劈头就问:
——你这是要往哪儿闯?
——我,同志,柯罗特科夫,维·佩;证件刚才被人偷走了……给偷了个精光……会把我给抓起来。
——而且很简单。——在台阶上的那人肯定道。
——那么请问……
——让柯罗特科夫本人来吧。
——同志,我可正是柯罗特科夫。
——请出示证件。
——人家刚刚从我身上把它偷走了,——柯罗特科夫叹息起来,——给偷走了,同志,一个蓄着山羊胡子的小伙子。
——蓄着山羊胡子?这么说来,那就是柯洛勃科夫,一准是他。他在我们这小区可是以专干这活儿而营生的。如今,你就上各家茶馆去找他吧。
——同志,我可是不能去,——柯罗特科夫哭起来,——我得上“火材中基”去找卡利索涅尔。放我走吧。
——那就拿出证件来,就是被偷的那个。
——从谁那儿?
——从宅神①那儿。
①宅神,斯拉夫民族信仰中的宅神精灵,要是有人不守规矩,这精灵便对他施加惩罚。
柯罗特科夫离开台阶,顺着街道跑起来。
“是上火材中基还是去找宅神呢?”——他思忖道。——宅神那边是上午接待;看来,还是上“火材中基”。
就在这一刹那,远处那棕红色塔楼上大钟敲了四响,于是,那些提着公文包的人便立刻从所有的门里往外跑。黄昏降临了,稀落落湿漉漉的雪花儿从天空飘下来。
“晚了,”——柯罗特科夫思忖道,——“回家吧。”
六、第一夜
门锁的锁孔上戳着一张白纸条。在黄昏的光线中,柯罗特科夫把它通读了一遍。
亲爱的邻居!
我这就坐车到兹韦兹哥罗德去看妈妈。我把这些葡萄酒作为礼物而留给
您。您且喝个痛快吧——这酒谁也不愿买的。它们就放在角落里。
您的安·帕伊科娃
发出一声讪笑之后的柯罗特科夫哗啦哗啦地捅开了门锁,来来回回地走了二十趟,把原先都摆在走廊角落里的那些酒,搬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他点上了灯,也不脱去衣服,保持原先出门时那模样,戴着鸭舌帽,穿着大衣,一下子就躺到床上。大约足足有半个小时的光景,他一直那么人迷地端详着克伦威尔①的肖像,那肖像融入了黄昏时分浓厚的暮雹里。然后,他跳下床,突然间陷入那种狂暴的性子才有的发作之中。他扯下鸭舌帽,把它扔到墙角里,挥手就将一盒盒火柴全抛到地板上,而开始用脚去践踏它们。
①克伦威尔(1599-1658);英国十七世纪资产阶级革命活动家。
——呸!呸!呸!——柯罗特科夫嚎叫着,咯吱咯吱地践踏着那一盒盒讨厌的火柴,同时朦朦胧胧地幻想着,他这是在践踏卡利索涅尔的脑袋。
一回想起那鸡蛋状的脑袋,柯罗特科夫的脑海中陡然间又冒出那张时而刮得光溜溜的,时而蓄着大胡子的面孔,也就在此时此刻,柯罗特科夫打住了。
——请让我想一想……怎么会这样呢?——他嘟哝着,用一只手揉了揉两只眼,——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怎能站在这儿为一些琐事而分心,而所有这一切都令人发怵。要知道,他真的不会是双面人吗?
一股恐惧经黑洞洞的窗户溜进房间,柯罗特科夫竭力不去往窗户那边看,就拉上了窗帘。可是此举并未带来多少轻松感。那双面人的那张脸——一会儿长满了大胡子,一会儿突然间刮得光溜溜,时不时地从各个角落里浮现出来,那双绿幽幽的眼睛还炯炯发光。后来,柯罗特科夫终于支持不住了。他感到,他的脑袋紧张得就要爆裂开来,他轻声地哭起来。
哭够了,获得了一阵轻松之后,他把昨天的那几个已然粘乎乎的土豆吃下去了,然后又回到那可诅咒的谜团上去琢磨,又哭了一会儿。
——让我想一想……——他突然嘟哝道,——我这何必要哭,当我手中有酒时?
他一口气便将一小茶杯酒全都喝下去了。过了五分钟,这甜滋滋的液体就来劲了,——左侧太阳穴开始痛苦地疼起来,想喝的念头愈发强烈,愈发令人难受。他一连喝了三大杯,太阳穴上的那份疼痛使他把卡利索涅尔全然给忘掉了。他一边呻吟着,一边猛然地扯下上衣,慵困不已地翻着白眼,倒到床上。“要是有片氨基比林①就好了……”——他许久许久地嘟哝着,直到那梦神对他施舍出一份怜悯心,让他昏沉沉地入寝。
①氨基比林:解热镇痛药。
七、管风琴与公猫
次日上午十点,柯罗特科夫匆匆地煮好了茶,一点也没有胃口,喝了小半杯,直觉得今儿是个忙碌而艰苦的一天,就出门了。
在一片雾气中穿越了一个潮湿的铺上沥青的院子。厢房的门上有块牌子:“宅神”。柯罗特科夫的一只手都已经伸向那门铃,他的目光突然掠到一行字“由于办丧事,不开证明”。
——哎呀,天哪,——柯罗特科夫懊恼地叹息道,——怎么到处碰壁呢,——又补了一句,——喏,那么过后再来办证件吧,现在就上“火材”去。应当去打听清楚,应当弄个水落石出才是。兴许,切库申都已经回来了。
所有的钱被洗劫一空,柯罗特科夫只好步行,好不容易徒步来到“火材”。穿过前厅,径直奔向办公室,在办公室门坎上他收住了脚步,惊讶得微微张开了嘴。水晶大厅里竟不见任何一个熟人。没见到德罗兹德,也没见到安娜·叶甫格拉福夫娜;一句话——谁都没在。坐在桌旁的——这已不像是那落在电线上的一群乌鸦,而是像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①的三头老鹰,坐着三个一模一样的、脸刮得光溜溜的、身穿浅灰色方格西装的浅黄发男子,还有一位年轻女子,她有一双好幻想的眼睛,耳朵上坠着一副钻石耳环。这几个年轻人根本不注意柯罗特科夫,继续在总账室那边吱吱哇哇地乱叫;那个女子则冲着柯罗特科夫送了个秋波。而当他报以诚惶诚恐的微笑之际,那一位则傲慢地微微一笑,便扭过头去。“莫名其妙,”——柯罗特科夫思忖道,在门坎上绊了一下之后,他走出了办公室。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门口,他犹豫了一会儿,瞅着那写有“文书”字样的怪亲切的旧门牌,他叹息了一声,打开门,走了进去。顿时,光线在柯罗特科夫的眼帘里暗淡下去,地板在他的脚下轻飘飘地晃动了一下。只见一人在他柯罗特科夫的办公桌旁端坐着,大大地撑开双肘,疯狂地挥动着羽毛笔,不停地书写着,此公正是卡利索涅尔本人:呈波浪形闪光的胡须遮住了他的胸口。当柯罗特科夫瞥见那垂在绿呢桌布之上的那个像上了漆一样发亮的秃头时,他的呼吸窒息了。卡利索涅尔率先打破了沉默。
①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1629-1676):1646年登基的俄国沙皇。
——同志,您有什么事吗?——他憋着那假嗓子,彬彬有礼柔声柔气地问道。
柯罗特科夫神经质地舔了舔嘴唇,往那狭窄的胸腔里吞了一大口空气,用简直听不清的声音说道;
——嗯哼……我,同志,我是这里的文书……也就是说……这也没错,要是您还记得那命令……
卡利索涅尔惊讶得半个脸都变了形。他那浅色的眉毛竖立起来,额头都皱成了手风琴。
——很抱歉,——他礼貌地回答道,——这里的文书——可是我。
短暂的哑场令柯罗特科夫震惊不已,而这一幕过去之后,他说出了这样的话:
——怎么可能是这样的呢?昨天还是哩。噢,也没错。请原谅,那就算我弄错了,请便吧。
他倒退着走出房间,到了走廊里他用嘶哑的嗓门冲着自己说:
——柯罗特科夫,你可记得,今天是几号?
他自言自语地回答道:
——星期二,也许是星期五。一九……
他转过身来,便见到那个象牙似的秃脑袋,那两只走廊上用的小灯泡似的眼睛立刻在他眼前闪烁起来,卡利索涅尔那刮得光溜溜的脸遮蔽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