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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表达自己的抗议,往往不惜与失礼者绝交。可宇文士及却觉得旭子叫自己“士及兄”,比他客客气气呼一声“仁人”或宇文监军更令人感到舒坦。
宇文士及知道自己融进了这堆兵痞中,就像乳汁入水般融了进去。虽然这些人出身寒微,见识短浅,有数不清的坏毛病。但在这伙兵痞中,他却觉得自己像入了水的蛟龙,自由,惬意,随时都能发起一波风浪。
他用马蹄踏出的血浪彻底击溃了叛军的抵抗。杨玄感仓卒起事,主力兵马本来就是由船工、民夫拼凑而成。此刻队伍虽然膨胀到了三十万,但协裹而来的百姓和混水摸鱼的蟊贼却占了队伍中的大多数。而为了早日拿下洛阳,杨玄感又听从了韦福嗣的建议,把能战者都调到了黄河以南,所以此时留在黎阳为叛军守老巢的,是叛军中战斗力最弱的一支。
这些人的信心早就被李旭带人砍掉了一多半,又被宇文士及带人从背后一冲,立刻失去了继续战斗的勇气。来自背后的烟尘令他们不知道来了多少官军,所以大部分人绝望地丢下刀矛,抱着脑袋蹲到了地上。少部分胆子稍大的,则撒开双腿,四散着逃去。他们不指望自己能逃过战马,只想着比同伴跑得快些,再快些。至于被他们糟蹋过的荒野里能否找到吃食,有什么命运在前面等着,他们一概不顾。
家丁给元务本牵来战马,请他上马逃走。元务本将靴子踏入马镫,用力,脚却滑了出来。他再次伸脚,再次用力,大腿却哆嗦着,使不出半分力道。
忠心的管家趴下身,用肩膀将元务本顶上马背。元务本满怀感激地看了管家一眼,刚欲扬鞭,胯下战马突然发出一声悲鸣,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就在他狼狈地从地上向起爬的过程中,身边的家丁一个接一个被羽箭射倒。
“大势去矣!”元务本心中发出最后的哀鸣,拔出佩剑,试图自我了断。手臂刚抬起来,耳畔却听见“叮”地一声,紧跟着,有股巨大的力量击中了剑柄,三尺青锋飞上了蓝天。
“元大人,你输了!”李旭抬手,将另一支羽箭扣在了弓臂上。
第三章 浮沉 (七 下)
元务本慢慢站直了身躯,一切都结束了。正如对方主将所说,自己输了,输了个干干净净。这场所谓的“顺应天命,解民倒悬”的举义,从开始就是一场闹剧。自己带着三万大军,却在不到一个时辰内被一个来历不明,职位不过五品的无名小将以四千衣衫不整的骑兵击溃。照这种比例算去,楚公麾下号称三十万众,能得当对方几万大军?
人在极度绝望后,往往会表现出来某种异乎寻常的冷静。眼下元务本就是如此,他不再试图自杀,也不再想着如何为自己的侄儿报仇,而是很礼貌地向旭子拱拱手,像朋友初见般客气的问道:“将军从何而来,可否告知在下?”
李旭被元务本的古怪表现弄得一愣,没等他来得及回答,李孟尝已经冲了过去,用刀尖指着元务本的脸,高声骂道:“爷们儿从辽东千里迢迢赶回来的,要不是你们几个小丑闹腾,爷们现在早已荡平了高句丽!”
“辽东?”元务本惊诧地问。今天他只所以敢领军迎战,就是以为来人不过是附近州郡临时拼凑起来的,试图趁大军主力围攻洛阳时前来拣便宜的地方兵马。今天早上据细作汇报,从辽东匆匆回赶的兵马还在七百里之外,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冲到黎阳城下。
“元某已经认输,将军何必骗我这将死之人?”元务本不愿相信李孟尝的话,冷笑一声,抗议道。
“我等的确是从辽东而来!”李旭见元务本不再试图反抗,收起弓,礼貌地回答。黎阳城还在叛军手中,而元务本是夺取黎阳的关键人物,因此旭子不敢对其稍有慢待。答完了话,他又叫过长史赵子铭和校尉崔潜,命令二人去约束众将士,不准他们伤害那些放下兵器的降卒。对于已经逃得很远的溃军,也不要继续追杀,由着他们自谋生路。
元务本静静地看着李旭安排完了一切。这种结果正是他想跟对方交涉的。自己谋反,罪不过一死。但那些被协裹而来的农夫和船夫没有罪,朝廷的官军不应该将他们赶尽杀绝。见对方不用自己出言请求,就满足自己的最后愿望,他心情稍安,凄凉地笑了笑,问道:“将军既然不准元某自杀以谢天下,又准备如何处置元某?”
“黎阳城还在你手里,我不希望再多死人!”李旭又是一愣,仓促地回答。在他的设想中,大部分叛贼应该是一幅穷凶极恶的模样,这才对得起沿途自己所见到的那些暴行。而元务本的睿智与坦诚有些出乎他的预料,甚至在他刚刚下令不准残害俘虏时,对方好像就猜透了他的全部心思。
跟太聪明的人打交道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旭子知道凭自己的口才未必能说服元务本。正当他搜肠刮肚想着下一句说辞的时候,元务本又抢先开了口,“郎将大人想令元某献城,敢问大人,这样做对元某有何好处呢?”
“好处?”李旭的眼睛瞬间瞪得老大。他不想强攻黎阳城,雄武营的弟兄们人数有限,而黎阳城一直作为大隋粮仓而存在,城墙想必修得不会太单薄。但避免生灵继续涂炭这个说辞显然打动不了元务本。按大隋律法,元务本作为反贼骨干,肯定要被抄家灭族。当一个人明知道他的全家都要被杀光时,有人再劝他对百姓发善心,这岂不是与虎谋皮?
“狗娘养的,还牛气了你!”李孟尝咆哮着跳下马,上去就是几记老拳。见过当俘虏地,没见过这么牛气的俘虏。今天不打他个满地找牙,自己的李字就倒着写。可三、五下之后,他的拳头就又砸不下去了。元务本摆出一幅坦然模样,不躲,不闪,不求饶,不呻吟,仿佛正在挨打的根本不是他自己。
“住手!别伤了元大人!”李旭赶紧出言喝止。校尉李孟尝拳头上的力道不小,一旦把元务本打死了,大伙攻城还要多费周章。
李孟尝气哼哼站到了一边,双眼不断在元务本身上逡巡。此人太奇怪了,简直就不像一个俘虏。自从被击溃后,其余叛军将士黑压压跪了满地。而这个才上任不到两个月的“郡守”,举止却可以用泰然自若四个字来形容。
“这位校尉大人好大的力气!”元务本再次直起腰来,抹了把脸上的血,傲然说道。停顿了一下,他又向李旭拱了拱手,“多谢将军手下留情,元某没齿难忘!”
“多有得罪!”李旭不得不以礼相还。对方的气度、胆识已经赢得了他的尊敬,如果人连死都不怕了,的确谁也拿他没办法。
宇文士及结束了对叛军的追杀,匆匆地赶了过来。离着老远,他就看到了这奇怪的一幕。凭借直觉,他猜出李旭活捉元务本是为了兵不血刃拿下黎阳。但士大夫之间玩的勾当旭子显然不懂,眼前的元务本趾高气扬,相比之下,李旭和李孟尝等人却悻悻然,仿佛刚刚打了一场败仗。
宇文士及跳下战马,微笑着走向元务本,在对方面前五尺处站定,抱拳、附心、躬身以平辈之礼作揖,“宇文士及久闻元大人之名,一日得见,荣幸之致。”
“久闻公子之名,幸会,幸会!”元务本侧开半个身,平揖相还。他听说过宇文士及的名字,也知道宇文世家的分量。想想今日自己栽在大隋驸马督尉手上,心里觉得反而越发坦然了。
如果此刻有人恰巧经过,根本不会相信元务本和宇文士及在半柱香之前还是生死对手。二人客客气气的见礼,客客气气地嘘寒问暖,客客气气地感叹造化弄人,居然在战场上相逢。客客气气地把李旭和雄武营其他人当成了土偶木梗。
前去追逐敌军的将士们赶回来了,依次向主将缴令。负责收敛伤号,清点阵亡人数的参军也完成了任务,捧着一摞人名单,等着主将和监军大人查验。负责收容俘虏,收集战利品的士卒们也差不多完成了任务,走上前,请教如何善后事宜。看见宇文大人与敌将聊得热闹,目瞪口呆地站到李旭身边。
“此时胜负已见分晓,大人何苦再拉全城百姓陪葬?”宇文士及跟元务本感叹够了命运,慢慢把谈话转向了正题。
“元某已经认输,元某方才只是询问,倘若元某献城,诸位将军以何相酬!”元务本收起笑容,再次露出一幅淡然模样,回答。
这种态度又激怒了很多将领,大伙纷纷围上去,欲再给此人一点教训。宇文士及却摆摆手,制止了大伙的进一步行动。“取了黎阳后,我会将你斩首示众。至于你的家人,无论老幼,将全部成为宇文家的私奴!”他想了想,郑重地说道。仿佛刚刚跟元务本达成了一笔交易。
包括李旭在内的所有人再次一呆,在用一个人之前告诉对方自己即将杀了他,还要把他的家人都变成奴隶,这种“酬谢”条件,也只有宇文士及能想得出来!可偏偏元务本就吃这套,闭上眼睛想了想,居然走到宇文士及马前,长身跪倒,叩首相谢。
“元某多谢宇文将军!”元务本抚手及额,将头深深地垂了下去。一拜,再拜,三拜!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宇文士及受了元务本三拜。然后用双手将对方搀扶了起来。“将军姓名太显,我也只能如此!”他客气地解释,语调里充满无奈。
元务本轻轻摇头,退开几步。宇文家的家将又牵过一匹马来,搀扶着元务本爬了上去。
“敢问两位将军,这些降卒二位打算如何处置?”爬上马背后的元务本又恢复了那幅高高在上的姿态,傲然追问。
“这个?”李旭把目光看向宇文士及,希望对方能说出找到一个合适的方案。刚才赵子铭何崔潜已经把他的将令传达下去,除了极个别跑得太远的将士外,大部分士卒都已经策马赶回。眼下雄武营将士只有四千多人,而周围跪在地上等待处理得俘虏却高达两万余!在整个战局形势不明朗情况下,将如此多的俘虏收容在身边,绝对是个累赘。一旦在与敌军交战时俘虏突然炸营,后果将不堪设想。
“请元大人赐教!”宇文士及毫不犹豫地出谋划策的机会交给了元务本。
“黎阳存粮,至少够十万大军消耗五年!他们”元务本冷笑着指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俘虏,“大人以为,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么?”
“他们知道,他们只是没有选择而已!”没等宇文士及回答,李旭冷冷地插了一句。他忽然觉得很后悔,后悔刚才没亲自出手打姓元的一顿。右手握在刀柄上,他听见自己的手指关节咯咯作响。
第三章 浮沉 (八 上)
“仲坚,先生也是为这些人着想!”宇文士及一边替元务本解释,一边向李旭连连摇头。
“哼!”李旭冷哼了一声,转身去检视安慰自家伤号,心里的感觉比吃了一百只苍蝇还难受。对于元务本于战败后表现出来的冷静与勇气,他很是佩服。但此人视百姓如刍狗的态度,却实在招人讨厌。在旭子眼里,那些俘虏虽然勇气差了些,战斗力也十分薄弱,但都是些像舅舅张宝生那样老实巴交的无辜百姓。若不是杨玄感、元务本等人野心太大,此刻这些俘虏还好好地在家种田耍子,谁会跑来做掉脑袋的买卖!
眼下战败了,元务本还摆出一幅高高在上的圣人姿态,仿佛他自己可以承担下一切责任,凭借勇气和智慧能为治下“群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