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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去,你自己小心些!”李张氏也笑了笑,伸手替儿子去捋耳边的头发,猛然却发现自己要垫起脚来,才能够到儿子的耳朵。李旭悄悄地把膝盖弯了弯,满足了母亲的心愿。耳边,母亲双手依旧是那么温暖,只是在不知不觉之间,那双曾经柔软的掌心已经变得有些糙,擦在脸上有些酥酥地疼,一直疼到心底。
“打仗时,尽量别往前冲。万一后撤,跑得快些!”李张氏哽咽着叮嘱,手抬起的瞬间,她看见儿子眼中有隐隐的泪光。
因为提起了军书,一家人的早饭吃得有些沉闷。李家现在已经不似当年的窘迫,为了给旭子滋补身体,每天早晨,干肉、咸蛋、腌菜在餐桌上都能摆起五六样。一些原来李旭爱吃,但只能在过节时才闻到其香味的小菜,如今也成了家常零食。只是今天大伙都没什么胃口,草草地挑了几筷子,就先后放下了饭碗。
“几时走?”老李懋望着窗外渐浓的绿意,低声追问。
“最迟这月底,皇上已经重新启用了宇文老将军,并且征募民间勇士为骁果。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李旭坐正了身体,低声向父亲解释。
所谓骁果,即民间有勇力又想在马上谋取功名之人。去年的辽东大战中,府兵精锐丧失殆尽,所以,这次大隋不得不重新以金银来募集勇士。从过年后官府的邸报上来看,大隋皇帝这次是下足了血本。正月初二,他下令各地继续向辽西运粮。初三,下令募集骁果从军。正月二十三,大赦天下,允许死囚去辽东立功赎罪。二十四,调曾下令放火烧毁辽河浮桥的卫文升返回长安,任刑部尚书,辅佐皇孙杨侑监国。二十五,下令回家过年的将士们前往涿郡集结……
老李懋的脸抽搐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口。沉默了好半天,才喃喃地叮嘱道:“你现在身许国家,很多事情要自己拿主意,咱李家,嗨,咱李家已经五、六代没出过这么大的官了……”
‘咱李家已经几代没出过这么大的官儿了,你能不能求求那个唐公,让他安排你远离战场?’老李懋在心中悄悄地问。他知道,李家现在的兴旺繁荣都是儿子在外面用命换回来的,现在,他比两年多以前更怕失去这个儿子。但是,他终于忍住了这些见不得人的私心,喃喃地补充了半句:“你放心,爹知道,自古以来,忠孝不能两全!”
“爹!”李旭没想到父亲口中会说出如此冠冕堂皇的话来,不由得楞了一下。很快,他便明白了老父亲的苦衷,点点头,低声回应:“我知道,我尽量保护自己!”
“你大了!”李懋瞪大双眼看着儿子。
“嗯!”李旭低声答应。眼睛望向母亲,看见母亲缓缓站起身,默默地收拾起桌子上散落的碗筷。母亲的脊背已经有些驮了,腿脚也不像原来那么利索。迟来的好日子丝毫没有延缓她的衰老速度,绸缎做的新衣,反而衬托得她脸上的皱纹更加明显。
李旭想站起来帮忙,却被母亲轻轻地按在了凳子上。“你们爷两个难得说会儿话,我去收拾,有忠婶帮忙!”说罢,她端起碗筷走了出去,一路悉悉嗦嗦的脚步声在李旭耳边回荡。
“别担心你母亲我们两个,我们两个都还结实!”李懋望着妻子的背影,低声说道。
“嗯!”李旭答应着,回过头来,看见父亲鬓角上的华发。
“晚辈们孝敬族里的香火钱,已经有了我那份儿。咱家不做生意了,县里边赵二哥也好久不登门了!”老李懋顿了顿,把说过很多次的话再度重复了一遍。
“钱如果不够用,就把我带回的那些东西卖几件!”李旭终于找到了一个相对轻松的话题,笑着向父亲建议。
“那些玉石”老李懋微笑着轻轻摇头,“我和你娘商量过,那是你辛苦赚回来的,要给你留着做老婆本儿!”
“哪用得了这么多!”李旭忍不住笑父亲荒谬,“那些玉器、石头是孝敬您和娘的,过些日子,您卖掉几件,可以买个大一点的宅子,雇几个丫鬟伺候我娘。如果我娘愿意的话,也可以借些给宝生舅舅做本钱!”
“我跟你娘哪是那富贵命,劳碌了半辈子,真的什么都让人家伺候了,反而要闹出毛病来!”老李懋被儿子幼稚的孝心所感动,一边乐,一边说道。“倒是你,现在好歹也是官府中人了,将来娶亲,肯定也不能寻一个乡间女子。把这些玉器,石头留下来,好歹是个拿得出手得聘礼!”
“还早着呢!”李旭冲着父亲一呲牙,难得开心地笑了一回。“再说,我现在只是个校尉,也算不上什么官儿……”
“你这孩子,咱老李家一共出过几个校尉?前些日子有媒婆上门送八字,都被你娘和我回了。我们两个想啊,等你这次从辽东回来,若是心情好,你可以依照你自己的心意选一个……”随着儿子脸上露出笑容,老李懋的话语也渐渐轻松。
旭子这孩子生得福气,从出生时就遇到了好年景。这一年年下来,身子骨长得结实,模样也齐整。当年读书时,就有很多家女儿盯着。如今又得了身官衣,更是远近媒婆们努力的目标。前一段看孩子心事重,李懋和妻子也不愿拿这些事情来烦他,今天难得他又开心了些,不如把终身大事给他说清楚。
想到这,老李懋清了清嗓子,低声说道:“前年的时候,你送了信来,说要成亲。我和你娘都替你欢喜。后来你去了辽东,有些事情我们也没再问。想那苏啜部的女儿也是好的,只是她身为族长的女儿,很多事情未必由得了自己……”
李旭静静听着父亲的话,他没想到看似老迈的父亲分析问题时的见解居然如此独到。当年那一场梦,在他心中已经成了永久的追忆。提起来,不再痛,不再懊悔,只是在淡淡的忧伤中夹杂着淡淡的欢乐。
“现在,那事情过去也快两年了!”老李懋瞧了一眼儿子,继续说道:“该放下的就得放下,人不能一辈子活在回忆中。你娘我们两个不指望你娶个如花似玉的小姐回来,只要她人好,将来能对你好,我们也就开心了!”
李旭静静地听着,笑容慢慢涌上了眼角。人不能总活在回忆中,但回忆中的那缕温柔的忧伤,却如醇酒般令人难忘。
忽然,记忆中的草原变成了失火的河流,有人在河对岸大声地喊“逃,向北逃,仲坚,向北逃――”
他笑着冲父亲点头,任自己的记忆骑着战马一路向北。
注1:武厉逻,位于辽河大拐弯处,今辽宁法库县有其遗址。隋炀帝攻辽东不下,为了保存颜面,将此城改名为辽东。
第一章 出柙 (二 上)
当日,遍野的厮杀声中,那句呼喊居然是如此清晰。李旭和刘弘基等人正是听了对岸的提醒,才于乱军之中杀出一条血路,辗转逃出了生天。大伙都猜测到了派数十人在河岸边齐声大喊的幕后主使者是谁,刘弘基事后说过,李建成不是一个有急智之人,这主意肯定不是他想出来的。而宇文述老将军据说是一看见儿子的身影,当即昏倒在了河滩上。
“逃,向北逃,仲坚,向北逃――”李旭隐约听见那几十个人的呼喊中夹杂着一个焦灼的女声。每次他从恶梦中醒来,那声音就在耳边一遍遍回响。今天,直到他牵着坐骑出了家门,喊声还萦绕着不肯散去。
他记得在自己和刘弘基、武士彟等人于辽西养伤期间,李婉儿曾经来看望过大伙的次数。她或者跟在李建成身后,或者与李世民同行,每次来时,都很少说话,只是听男人们谈论片刻辽东战事的得失,就默默起身走了出去。李二小姐突然表现出来的女孩子气让大伙很是纳闷,武士彟还偷偷戏言,说什么女大十八变,无论谁家女孩子长到待嫁之年,也会从狮子突然变成绵羊。
旭子不敢猜测李婉儿的温柔是因为自己,虽然他于内心深处很渴望事实是这样。李婉儿喜欢找李旭练武、聊天,这是整个护粮军都知道的事情。但李婉儿喜欢一切能引起她好奇的东西,比如说毛色怪异的小猫、小狗、马匹、牛羊,甚至塞外风情,契丹人的衣服,靺鞨人的服饰。‘她对旭子,只是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好奇。’刘弘基曾经在大伙瞎嚼舌头时这样警告,李旭也隐隐赞同这个观点。
‘她仅仅是好奇,嗯,好奇。’旭子一遍遍安慰着自己。‘两家环境差异如此巨大,国公家的女儿对百姓的生活好奇,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这些理由能否骗过他自己,旭子尽量不去猜测。
二月的清风里,满身阳光的少年人一边想着心事,一边信马由缰地走向舅舅开的酒楼。马上去辽东了,他要跟舅舅告个别。宝生舅舅没儿子,当年一直对旭子视若己出。
有间客栈如今已经变得非常热闹。自从李旭被当朝国公赏识的消息传开后,以赵二哥为首的衙门大小帮闲就很少再来打秋风,一些欺负张宝生年老无子的地痞无赖,也规规矩矩地还了数年来欠下的酒帐。没有了这些额外开销,宝生舅舅的荷包渐渐丰满。他又及时地招了一个机灵地伙计,聘了一个从城里酒楼辞职的大厨,苦心经营下,整个客栈慢慢起死回生。
在李旭眼里,舅舅脸上的气色比当年好了很多,连带着妗妗张刘氏的表现也不似原来那么一惊一乍。见到外甥进门,张刘氏赶紧起身去倒茶,一边走,一边低声说道:“旭官啊,赶快进来坐。你舅舅正惦记着派人去找你呢,昨天下午的时候,有个贵人给你捎了件礼物来!”
“贵人?”李旭诧异地问。抬眼看向舅舅,却发现舅舅眯缝着眼睛,就像看一件珍宝般对着自己看个没完。
“昨天晚上,快打烊的时候,来了一个怪人!”张宝生一边拉外甥坐好,一边慢吞吞地解释。“他一进门,不点菜,先问这家酒店的老板是不是李旭的舅舅!”
“居然有这么鲁莽之人
”李旭笑了笑,说道。这种行事风格,像极了他在护粮军中的几个朋友。猛然间,他意识到那几个行事放任不羁的朋友已经永远离开了,心中忍不住又是一阵黯然。
“我告诉他是,他就点了酒菜,请我坐下一起吃,还不住地打听你的近况!”宝生舅舅洋洋得意地唠叨。因为外甥的缘故受了别人的尊敬,比对方直接尊敬他自己还令人开心。
“莫非老齐他们还活着?”李旭被心里忽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打断舅舅的话,急切地追问:“他告诉您他的名字了么?说没说他去哪里?”
“我也觉着奇怪呢,问他名字,他不肯说,只是说他有个朋友和你极熟,所以特地命他给你带了件礼物来。我请教他那位朋友的姓名,他说你看了礼物就知道了。”
说罢,宝生舅舅跳下椅子,径自拉着满头雾水的李旭到去后院看礼物。连妗妗煮好的茶水也不赏光品一下,气得妗妗站在屋门口大骂:“这么大岁数了,你就没个消停劲儿?旭官刚进门,你连口水都不给他喝……”
“一会儿再喝,你女人家知道什么。旭官这朋友肯定有事相求,送了礼物怕他不收,才想了这么个古怪办法。”说着话,宝生舅舅已经走到了院落中,从凉棚下取出一个长长的油布包裹,双手抱着摆到李旭面前。
“里边是什么,我没敢替你打开。我估摸着,他可能是附近的大户人家子弟,听说了你的名声,所以想和你结交一番。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