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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谁家有钱,就避开谁的胸口。河水也不讲情面,不会因为谁读得书多,就把他冲上岸。
虽然眼下护粮兵不用提刀上阵冲杀,但谁也不敢保证,哪天面对数万敌军的人不是自己。
李旭虽然经历过战阵,心中的感觉却并不比大伙好多少。麦铁杖和钱士雄两人的武艺有多高,他比篝火旁任何人都清楚。以二人如此高的武艺还要陷于军阵当中,自己这点微末本事就更不值得一提。行军打仗不是校场比武,个人武艺在这里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主帅的指挥失误,战前的准备不足,任何一项细节都比武艺对战局胜负的影响大。
“也许我当时该跟徐兄多学一点兵法!”对着火堆,少年人默默地想。跳动的火焰将他的面孔照得一亮一暗,在稚气之外,平添了几分神秘与成熟。
这顿晚饭吃得极其乏味,甚至连大隋皇帝为了鼓舞士气而下令增加的牛肉和烈酒都没能调动起众人的情绪。吃过了饭,很多将士早早地就回帐篷休息了。每个人心里都知道自己是个孬种,每个人都不希望自己的软弱和恐慌被人看出来。只有躲在被子下,他们才能彻底地把无形的创伤治好。也许等到这些看不见的伤疤全部都麻木后,他们才能真正被称为男人。
“仲坚大哥――”李婉儿目送着齐破凝、王元通等人一个个站起身来离去,转过头来,对着李旭幽幽地喊。
“嗯,什么事?”李旭将目光从火焰上收回,低声询问。
“你,你怕不怕?”李婉儿咬了咬嘴唇,眉头微蹙,眼睛被火光照得通亮。
“怕什么?”李旭戒备地反问。他猜不出李婉儿的问话是什么意思,在女人面前,男人本能地会装得勇敢些。
“我,我一闭上眼睛,就是满山遍野的高句丽人!”李婉儿低下头,手中木棍不停地于灰烬中掀挑,仿佛能从其中翻出什么防身用的神仙法宝。
唐公家境特殊,小姑娘在怀远镇没什么可以说话的同伴。哥哥和父亲每日忙得要死,弟弟天生是个无所畏惧的人,或者他是故意表现得无所畏惧,反正都一样。因此,有些话她只能自言自语,但死亡这个命题太大,自言自语显然无法让她内心深处得到安宁。
“没事,不怕。如果你累了,我马上带几个人送你和世民回唐公的临时府邸。”李旭的心思永远比不上手脚快,也许是故意,也许是真的不理解女孩子现在最需要什么,他的回答远远出乎李婉儿的期待。
“我忘了,你是杀过人的。”李婉儿侧过头来,对李旭笑了笑,脸上露出一双好看的小酒窝。她的肤色不似苏啜部的女人们那么白皙,但很温润,被篝火从侧面照亮,鼻尖和手指有些部分几乎是透明的,就像一块刚刚雕琢过的大块红玛瑙。
“我没主动杀过人,那是为了自保。”李旭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恼怒,声音不觉稍稍提高了些。话说出了口,他立刻警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扭转头,迅速向周围看了看。还好,附近篝火旁的同伴已经差不多走光了。刘弘基和李世民两个坐在五十步之外,正在比比划划地争论着什么,没人注意到这边发生了什么事。
李婉儿把头低了下去,信手继续拨弄灰烬。几颗没烧全的木炭渣被她挑了起来,重新扔入了火堆。篝火跳了跳,迸射出数百颗星星,霹雳吧啦炸响着,在半空中飘远。
“我不是故意的!”李旭觉得有些内疚,低声道歉。他知道自己也害怕,一闭上眼睛,首先看到的就是一条血河和黑压压的弩箭,仿佛自己就是造桥工匠的一员,根本没地方躲藏,也不能回头。但这些话不能说,跟谁也不能说。他现在是校尉了,要保持军人威仪。况且对方还是个女人,恩公兼顶头上司的女儿。
“没事!”李婉儿大度地给了李旭一个笑容,继续说道:“我不是说你杀人,我只想听听你在霫部打胜仗的故事。世民还没玩够,我不想太早回府!”
这个理由很合适,至少李旭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低头想了想,他又开始讲徐大眼在苏啜部如何练兵,如何帮助苏啜部击溃索头奚人进攻的故事。那个故事很精彩,可以让人暂时忘记下午看到的惨烈景象。更重要的是故事已经被人询问过很多次,李旭现在可以在说故事的同时轻松地抹掉自己不想提及的一切记忆。
“你说,咱们大隋此时的境遇,像苏啜部还是像索头奚人!”瞬间的软弱过后,坚强起来的少女婉儿又关心起了国家大事。
“不好说,苏啜部和索头奚部都太小,只能打一次败仗。一次输了,就全输了。大隋和高丽都是大国,可以输赢很多次!”李旭想了想,回答。
这是他今晚想了很久才得出的结论,但这个结论明显无法让李婉儿感到安慰。又过了片刻,婉儿放下木棍,拍了拍手上的灰烬,站起来问道:“那你将来会主动请缨么?去河对面建功立业?”
“我,我不知道!”李旭楞了一下,不明白对方为什么有此一问。他现在的确很迷茫,原来跟徐大眼在一起时,不需要他想,徐大眼每次都能安排好二人下一步该干什么。后来遇到刘弘基,也不需要他为将来的事情操心,刘大哥会默默替他打算,条理清楚指明他需要走的路。而现在,徐大眼失散了,刘大哥高升了,习惯了被人安排的他突然发现自己有了很多选择,每一条路都充满诱惑,但每一条路似乎都不那么好走。
“你可真够笨的!”李婉儿突然生起了气来,抬脚将身边的木棍踢飞了出去。
“二姐,你是找我么?”李世民被这边的声响惊动,回过头来大声喊。
“走了,回家!”李婉儿怒气冲冲地呵斥了一句。吓得李世民赶紧跑上前,慌不及待地问道:“怎么了,二姐,谁惹你了?”
“累了,咱们回家吧,别让娘担心!”婉儿突然又笑了起来,摸着弟弟的头说道。弟弟越来越高了,已经慢慢超过了自己,眼看就要长成一个魁梧的男人。娘说过,男人生下来就要建功立业,否则,就没法被人瞧得起。并且,越是出身寒微的人,越是把功业看得比性命还重。
“谁爱死谁去死,关我什么事情!”踏上马镫前,李婉儿小声嘀咕道。
“姐,你在说什么啊?”李世民又被吓了一跳,惊诧地问。
“我说,你以后多读书,少舞刀弄棒!”李婉儿大声呵斥了一句,回头看看远远跟过来的李旭和刘弘基,用力抽了战马一鞭子。
吃了痛的战马向前跃出丈余,撒开四蹄,远远地遁入了夜色中。
第四章 国殇 (四 下)
李旭不知道婉儿为什么突然生气,看在唐公的面子上,这件事情他不打算太计较。弘基兄曾经跟他说过,富贵人家子弟多有些怪僻,像唐公四个嫡枝子女这样性情的,已经是其中最随和不过的一类了。
他这厢胡思乱想着,旁边刘弘基心里却是诧异莫名。自来辽东后,刘弘基带着李旭与婉儿、世民两姐弟厮混惯了,一直把三人视作自己的弟弟。到了现在,才猛然意识到李婉儿是个女孩子,并且在去年已经及笄,若是任她再这么自由往来军营和李旭没日没夜地疯闹,恐怕难免有一天会生出些事端来。(注1)
与唐公家虽然关系亲,刘弘基毕竟还是一个外人,知道有些话自己无缘置喙。却又不忍心让李旭犯错毁了前程,想来想去,终于在回营的路上装做很不在意地提了一句:“婉儿这个脾气,将来嫁了人,恐怕有她相公好受!”
“还好了,平素都很和气的,今天可能看流血看多了,心里有些烦闷!况且能娶她的人,肯定会有所包容,不至于什么事情都和女人斤斤计较!”李旭笑了笑,善意地替李婉儿辩解。仔细想想当时情形,他猛然发现婉儿生气时的样子很好看,有种平素她身上不多见了女儿味道。
“也是,让柴公子自求多福吧。婉儿过门估计也就是今明两年的事情!”刘弘基笑着摇头,仿佛看到了婉儿未来的丈夫如何在妻子面前吃瘪。
“柴公子,不知道是那家贵胄子弟?”李旭楞了楞,好奇地追问,“婉儿定亲了么,那怎么还终日在外边玩呢?”
“呃,你还不知道啊,此人姓柴名绍。钜鹿郡公柴慎之子,当今太子殿下的千牛备身,这次万岁东征,留太子监国,所以柴公子才没跟着大军到辽东来。他和婉儿两个是自幼定了亲的,当今皇帝曾亲自见证两家交换礼品!”刘弘基的话平平淡淡,仿佛在说着一件很普通的闲事。
“噢,那也倒是门当户对!”李旭笑着评价,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
看到李旭无动于衷的样子,刘弘基暗暗骂自己多事。想那李婉儿向来就是巾帼不让须眉的性格,虽然女孩子家懂事情早,但她跟李旭年龄相近,玩在一起估计也是兄弟之情多一些,儿女之情未必真有。至于自己这位好兄弟,从他在苏啜部的经历来看,恐怕对男女之事木呐得很。他现在心里估计连婉儿的性别都没怎么在乎过,更甭提有什么非分之想了。况且二人又是同姓,早已有了同族兄妹的名分在,好人家的孩子,应该懂得同姓之间不可结婚的风俗……
想到这些,刘弘基看向李旭的目光不觉有些歉然。正寻思着如何换一个其他话题的时候,却发现后者的直直地望向了远方。他楞了一下,顺着李旭的目光看去,只见几点火光在东方缓缓向军营位置靠拢,在漆黑的夜里,看上去分外诡异。
“跟我过去看看,你跟在我身后五十步,如有异状,立刻策马回营报警!”刘弘基抽刀在手,低声向李旭吩咐道。
李旭点点头,悄悄放缓战马的脚步。在与刘弘基错开五十步左右距离后,他慢慢地拔出了角弓。‘刘大哥还在试图保护我’,李旭非常感激对方的情谊。虽然今天刘大哥故作无意提起的话,让人听了心里阵阵发凉。
“我知道自己高攀不起,可我也根本没曾打算高攀!”黑暗中,李旭面部表情瞬息万变。刘弘基没有想到,再笨的孩子吃亏多了,也会慢慢学会掩饰自己。更不会想到,他不是第一个跟李旭提起这些无聊话题的人,早在数日前,宇文士及已经讥笑过李旭试图入赘豪门、攀附高枝。
“你不用解释,与她交往了,就会被人以为攀附!大伙只管相信自己的判断,干什么要听你的解释。况且,谁知道你说得是不是真话!”黑夜里,宇文士及的话像毒蛇一样吐着信子
苦闷、桀骜、凄凉,酸甜苦辣各种滋味交织着涌入李旭的心头。他感到鼻孔酸酸的,眼角处有什么东西在滚动。但他尽力不让泪水滚下来,别人怎么说,那是别人的事情。他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不让事态像别人想象那样发展。
一时间,他有些自怜自艾起来,好生后悔当日没答应麦铁杖入他的左武卫。如果当日答应了老将军,今天在河对岸力战群寇的将领中一个就是自己,虽然想想结果有些令人害怕,但却省得受眼前这些无聊地折辱。
不远处,刘弘基的战马已经和来人接近,对方手中的灯笼,已经照亮了他们自己的服饰和马车。是一伙高句丽人,李旭的呼吸瞬间一紧,曲肘拉弦,将羽箭稳稳地搭在了弓臂上。刹那间,所有的不快都被他遗忘。
“我们是使者,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大隋是天国上朝,礼仪之邦!”来人本能地感觉到了黑暗中的危险,冲着刘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