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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你不必再来了。”
苏铮在书房里听梅甲鹤说话,心思却不在这上面,目光频频往窗外游移。
不知道被她那么“撞破”,那两个人会不会继续你侬我侬。
真是过分啊,明明那么清冷的一个人,怎么会对投怀送抱的女人听之任之,就算不怒目相对出言嘲讽,也该冷然地喝止,或者叫暗处的叶十七等人出来将人带走。
居然就那么站着不动!
苏铮越想越有些气闷。可是接着却有些发怔。
她怎么这么关心人家对温香软玉的态度?不是说好不能对他抱有幻想的吗?两个阶层的人,一旦动心,势必千难万难,她完全没有追逐他的能力。
她叹口气,大概是因为半年来都不见他亲近什么异性,突然来这么一个,感觉怪怪的吧?
梅甲鹤见她心不在焉,诧异问:“怎么了?这么长吁短叹的?”
“啊,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梅甲鹤也不追问,笑吟吟的:“那日跟你说的事,有决断了么?”
苏铮知道他问的是一起去大都的事。
她念头在心里转了好几转,委婉地道:“大都,千里迢迢,而且我完全不熟悉那里……”
梅甲鹤摸摸胡须,笑道:“当初你也不是完全不熟悉这里?这次又有我和独步。这调泥我还没教你,一起上路你也可以继续学习。”
苏铮有些为难,一方面她也挺舍不得这个老师的,但也知道自己没有充分的理由跟他们北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道路,她并不想依附别人。
她犹豫着不知怎么回答,颜独步却从门外进来。
黑衣将他的气质衬托得恰到好处,浓黑狭长的眉毛斜飞入鬓,鼻梁挺秀坚毅,淡粉色的嘴唇薄薄一抿,勾勒着优雅从容的笑意。但是想起之前他在做什么,苏铮脑海里冒出来的却是春风得意这四个字。
那双星子般的眼眸大海般的深邃漂亮,触及到苏铮是仅是微微一顿,不见半分尴尬,一如既往地和颔首打了招呼,然后坐下问梅甲鹤:“我们何时启程?”
梅甲鹤看看他又看看苏铮,答道:“若是不出意外,就在这两日了,你来得正好,苏铮……”
颜独步微一扬眉:“的确,我们这么一走,苏铮也不适合继续在这里,我们需将她安置妥当才是。”他转头对苏铮微笑着道,“你可有什么主意?”
苏铮愣住。
虽然没打算和他们一起走,虽然知道梅甲鹤的意见不代表他的,但是当对方摆明着没打算带上她,为什么心里却一瞬间凉飕飕的。
之前的犹豫摇摆,在梅甲鹤面前的迟疑,都变得可笑矫情起来。
她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一幕,般配的,登对的,男才女貌的,想起自己故意发出的那个叫声,想起自己明明千叮咛万嘱咐要把持住,却总是蠢蠢欲动的某种情怀,不知道为什么,竟越发觉得自己难堪起来。
她飞快垂了下眼,继而率性爽利地笑了:“当然有主意了,不过还要好好合计合计,如果有需要帮忙的,我一定会向你和老师求助的。”
苏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只知道轮休在家的婉约看到自己的脸骇了一跳,绣花针一下子扎进指头里,她一边吮着指头一边惊吓道:“大姐,你、你笑得这样渗人做什么?”
“渗人?很难看吗?”苏铮摸摸自己的脸,哎呀,笑得都快肌肉抽搐了。她揉着脸,抓起竹篮子里的枣子,嚼着那失去些许水分而变得有些不新鲜的果肉,一直把最后十多粒吃得一干二净,才说:“婉约,咱们去阮南吧。立刻马上准备,越早走越好。”
婉约和林婉意的关系很好。
所以当苏铮带着妹妹去找她,希望给个指点的时候,她很痛快地答应了,并且拉着二人滔滔不绝,正好她最近也要回老宅一趟,当下拍板将日程提前数日,一次配合苏铮他们。
苏铮倒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文¤人··书·¤·屋←
以前林婉意客气和气,苏铮知道是冲着自己是梅甲鹤的学生,在紫砂界的前途不错,人家想招揽自己去为他们林氏办事。
但是如今梅甲鹤显而易见将从紫砂这个领域淡出,而自己没有参加那场大赛事,也明摆着没什么出息了,对方却一如既往,没有横眉冷对,没有没有冷嘲热讽,更不像大街小巷的那些三姑六婆,指指点点,藐视不屑。
这让她很意外,对林婉意的观感顿时提了几个档次,因而在她提出一起走的时候,她想了想,就答应下来了。
完全没有注意到,婉约眼中一闪而过的如释重负,以及期待狠厉的光芒。
卷三 何处是归鸿
第178章 曜曜美梦终成哀
琅开翠做紫砂这一行快有十九年了。
她今年十九岁,从出生起,她就和这个行业紧密绑在一起。
琅家从紫砂这个行业兴起的时候,就是行内的龙头老大,从第一位先祖,跟在第一位颜君手下挖掘五色土,制作各色工具,捏塑各种器物,完善种种理论。
一代代相传,到了她祖父这一代,紫砂终于闻名四海,祖父琅一山也成为了古往今来紫砂第一人。
祖父是一位天才,他对泥色、形制、制壶的技法都匠心独运,时称“千奇万状妙手出”,被推为正宗。紫砂是在祖父之后,始蔚为大观。
而最叫她觉得神奇的是,祖父极擅长调制泥料。
梨皮泥掺入白砂可烧成淡墨色,团山老泥掺入天青泥可烧成浅深古色,在紫泥胎面涂上一层朱泥,可以烧成粉红色……
祖父为紫砂泥色彩变化之美妙而倾心,就连自己的名字,琅开翠,其实也是泥料经调制配合后烧成呈现的一种色彩。
祖父说,要自己像这个名字一样,在紫砂的世界里绽放异彩。
所以能玩能爬的时候,紫砂就是自己的玩具,自己的玩伴,她伸手抓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紫砂泥。在别的孩子捏泥巴玩的时候,她已经能制作出一把像模像样的茶壶。
而在别人还在师傅手下苦苦煎熬,在为一个细节的处理绞尽脑汁,她已经拿到了制作朝贡壶器的资格。
人都说。琅家的老大地位,靠两个人撑起来,以前是琅一山,以后是琅开翠。紫砂器成为贡品是家族腾跃的一个关键。
她那时还小,甚至比那个看似很平凡,其实一身锐气的苏铮还要小些。
当时竞争的人可真是多,多得可怕,永年和日月的势头都很猛,她作为一个小辈本来是不该有这个资格和资历的,可偏偏祖父那阵子身体不好,琅家上下也没有多少拿得出手的人。
她必须担起重任。
她细心观察,发现大家做出来的东西有着共同的特点。
无论花器还是圆器,还是各式摆件用器。都那么朴实沉静。像年年岁岁沉睡在岩层里的紫砂里一样。温存,内敛,纯正。自有气华。
要怎么脱颖而出?她想到远在大都的远房表妹一次跟随大人来省亲时,用高高在上的口吻说着,大都是如何遍地黄金,那些贵人的日子是如何的奢侈豪华。她想了很久,忍着心痛,向自己细致琢磨潜心制作的坯件上镶金嵌银,施以珠宝。
紫砂是优雅细腻的,金银珠宝却别人视作浮华的代表,她抱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等待上面的评审。
结果她成功了。
宫里的贵人们喜欢的就是这种华贵端庄富丽堂皇的东西。她借此奠定了自己五大名家之一的地位。
可是没有人知道。她往砂泥上强行加入外物时,那种被强迫改变意志,不得不屈从于现实的痛心和无奈。
从那一刻起,她知道自己就不再是纯粹的壶艺人,她只是一个装饰者,她更多流连于挑选品味各种坠饰,双手和紫砂泥的感觉却日渐稀薄。她甚至给紫砂器上釉,为紫砂器像漆器那样抛光,只为做出光彩照人的样子,只为迎合那些贵人的喜好,却让紫砂器失去本来面目。
她以为,那是她唯一一次的妥协。
可是此时此刻,她听着祖父嘴里一字一字说出的话语,却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您说……二殿下欲纳我为夫人?”
她呆滞地问,喃喃道:“为什么,我们已经这么服从,他叫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他还有什么不满足,不放心?”
琅一山见孙女如此,就深深叹了口气。
他已经很老。耳垂耷拉,眼袋松弛,下巴肥而下垂,颈部全是明显的血管,脸上布满老人斑。他摸摸自己白中杂灰、稀落可见头皮的头发,有些口齿不利索地道:“你最近,和那位,走得太近了,他不放心。”
琅开翠听得出“那位”指的是谁。
她的声音顿时有些尖利起来:“他原本是要尹家取代我们琅家,要不是我和那位走近,今时今日琅家只怕已经不复存在了!”
琅一山赶紧安抚:“祖父知道,祖父知道……”
这样做不行,那样做也不行,琅开翠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一个平衡点,可事与愿违,她有些崩溃,更多是茫然,怔怔地听祖父将嫁还是不嫁的利害分析出来。
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景卓要的是琅家完全的服从,他要琅家成为琅开翠的嫁妆,完完全全地为他所驱使。
景卓这几个月被折腾得很累很惨。想抓颜独步的小辫子抓不住,被刺杀了还要对方去救,憋着口气抓刺客,抓到云朝边界去,摊上云太子和几个兄弟夺嫡风云,惹得一身骚,硬是脱身不得。察觉到颜独步暗地下似乎有些动作,却永远是捕风捉影。
他被颜独步压制得太惨,宫里那位已经对他不满到极点,他正狠狠憋着一口气,不发作不痛快,琅家正好撞在枪口上。
琅开翠心下凄惶。
琅一山口鼻颤颤:“祖父老了,族里又没有个担大事的,这所有的重担都要落在你身上,祖父也不忍心,谁叫,谁叫我们是民,他们是官……翠啊,看开些罢。”
年轻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的,什么都敢闯,什么都敢尝试,一身傲气,一身孤胆,在家族危机面前,也是抛得下,扛得起,带领着家族几经沉浮。琅开翠一直以为祖父就是她的天,什么难事大事。有他在就不需要担心。
可是现在这个老人只能无力地叫自己看开些。
其实她就算不嫁,景卓又能将她如何?受创的只是琅家百年基业。
她喃喃发问:“以后我还能做壶吗?”
琅一山不答。
可谁都清楚,即使只是个夫人,也是天家的人。怎么可能被允许再摆弄这些粗物。
哪怕是**贡品也不行。
琅开翠呵呵地笑,她跑去找颜独步,想告诉他,哪怕是仅仅能活几年,哪怕是下场凄惨无比,她也愿意跟在他身边。
可是梅府已经空空如也。
留下来的当地护院告诉他,梅府主人已经在清晨坐船北上了。
琅开翠浑浑噩噩地回到宅邸,一一抚摸过自己的作品。
绿地描金瓜棱壶,黑漆描金彩绘方壶,雕漆提梁花卉壶。青釉七孔花插。白釉山行笔架……
无一不精研巧致。华美夺目,她想着自己要做一辈子紫砂的梦,想起她甚至从赛事里又得到一个顶尖的称号。双眼涌出泪来,忽然面目狰狞,疯一般地将这些东西扫落在地,碎成一滩烂渣。
发生这件事的时候,苏铮正乘着暮色踏上水乡阮南。
这是一个富饶的鱼米之乡,这也是一个书墨气息浓郁的文化之都。
暮色里,宽敞整洁的街道上没有桃溪镇那样形色匆匆的晚归商人小贩,都是信步而走如闲庭散步一般的人们。
几个学子打扮的人们携手从私塾里出来,议论着晚上到谁家温习功课,临河的酒驾灯火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