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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几,天王山那优美的弧线在光秀面前浮现出来,松树林中的圆明寺在细雨中朦朦胧胧,若隐若现。天王山别名宝寺山,高约九百尺,山上松树茂密,山脚缓地一直绵延至淀川,在山与川的中间形成了山崎狭地。因此,先占领此兵家必争之地,从山顶向山崎道上的敌人发起攻击,这已成了战术上的固定模式。所以,光秀在昨日就已命火枪队主力松田太郎左卫门行动起来,火速占领天王山。可是,已经迟了。秀吉一方和高山右近长房抢功的中川濑兵卫清秀,已经在夜里一鼓作气攻占了天王山!
这样的攻防战,己方到底会损伤多少?光秀一直认为比自己小八岁的秀吉在战场上是一个幸运儿,却从未想到他会是夺取天下的大器。可是,一旦在这里取胜,这个尾张中村的农民之子就会完全取代光秀。
八日迎来敕使,十三日就溃败而去,仅仅做了四天的天下人!这种深具讽刺意味之事,也许会记在史书上……一股不祥之兆突然袭上光秀心头。这时,沟尾胜兵卫催马过来道:“我们进不进胜龙寺城?”
“什么?”光秀严厉地瞪着胜兵卫,“现在不是时候。速速向松田太郎左卫门传令,就说我明智光秀进了御坊塚,决不会后退半步。让他立刻给我夺回天王山!”
“是。”胜兵卫看见光秀凶狠的目光,立刻向前奔去,早就被雨淋湿了的盔甲铿锵作响。胜龙寺城已经出现在光秀的左首,近在咫尺,就连城里士兵的影子都看得非常真切。
雨仍然下个不休,道路泥泞难行,两边的水田已经变得像湖泊一样。在水田的尽头,御坊塚的绿色重重叠叠。它距离天王山大约有二十余町的路程。二者之间有一条圆明寺川。就在这二十余町的范围内,光秀将和秀吉一决雌雄。
经过胜龙寺右侧时,在前方大山崎安营扎寨的斋藤利三派来了使者。
“报。”光秀只觉得心底一颤。“什么事?慌慌张张的。”他没停下马,径直向设在坟冢之间的大营走去。一定不会是好消息!光秀老是有这种感觉,他不敢在众人面前听到噩讯。
“报。”使者顾不上擦一擦帽子上滴落的雨水,光秀在营帐里刚一落座,他又追过来报告。
“说吧,什么事?”
“我家主人斋藤利三请大人速速赶回坂本城。”
“什么?要我撤回近江……”光秀愤怒至极,额头青筋暴跳。他早已下决心再也不进胜龙寺城。他绝非一名普通的武将,经过深思熟虑,决定把大营设在御坊塚,要把这里作为和秀吉决战的战场。可是,作为左膀右臂的斋藤利三却让他避开决战,退回坂本!
“告诉利三,我今晨在下鸟羽接见了从京城带着礼物来参见的市民们,才发兵的。我向市民发过誓,决不让敌人的一兵一卒进入京城,方才出来。”
“这是斋藤大人的口信。我方……”
“快说!”
“在这里,我家主人会代替大人充分展示明智的威力,请您暂且撤回坂本城。这样,我家主人反而能在这里上演妙计……”
“呵呵呵,这个我倒是想听听。如果我光秀在这里,会碍手碍胛,是这个意思?”说到这里,光秀不禁自我反省起来,如果斥责使者,就会被人看出内心的动摇,影响士气。
“哈哈哈,利三的意思我明白了。他总是这样,豪气冲天,我已经记在心里了。可是,光秀也是出于自己的考虑才来到最前线的。全军的行动由光秀自己来指挥。斋藤的人马要时时保持和柴田、阿闭的联系,松田、并河的两部进攻天王山之后,要他立刻渡过圆明寺川,向敌人的中路发起攻击。”
“是。”
“靠近山一侧的军队稳住阵形之后,光秀也会一马当先,迎头痛击敌人。”
“大人的意思,小的会一一向主人转达。”
“好了,你去吧。”刚说完,光秀又叫住了使者,“即使我明智光秀会一马当先,可是,在靠山的部队向敌人发起攻击之前,一定不要放松警惕,要统一行动。在此之前,要严密监视敌人的动向,千万珍重。好好把这些话告诉主人。”
“是。我会告诉主人,在向天王山进攻之前,千万不能擅自行动。”
使者离去之后,光秀叹了口气。“给我拿些粽子来,空着肚子可没法干活。”
侍从心领神会,立刻端来一盘京城市民到下鸟羽参见时带的粽子。光秀拿起一个,剥掉竹叶,咬了一口,不知为何,他想起自己竟已五十五岁了。
在见识和经验上,他决不会逊于秀吉,可是,如果驰骋疆场,他确实有些老了……
混账!光秀又生起女婿细川忠兴和筒井定次二人的气来。若他们能为他冲锋陷阵,自己早就忙着制定治国方略、筹划领国分配了。
“报,淀川一侧的津田与三郎送来消息。”
侍从的声音又一次怦怦地敲打着光秀的心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光秀自责起来。为什么每次报告来到,自己总有不祥之感,是不是得了心神不宁之症?虽然敌人在数量上占了极大的优势,可是,在军队质量上,自己并非处于下风。
“津田与三郎的报告?让他进来吧。”光秀故意挺起胸脯,夸张地大口嚼着手里剩下的粽子。粽子上似乎残留着一点儿竹叶,差点卡在嗓子里,他慌忙吐在手中。
“报。”
“哦,听说河道上的敌人——池田的人马已经行动了?”
这个信使看来在什么地方跌过跤,身上粘着不少泥巴,甚至还有草叶。“不,池田的军队还在与我军对峙,看样子是在等候主将秀吉到来。可是,河对面的洞岭上旗帜林立,旗徽却是大和的筒井顺庆,主人便令小的赶紧向大人来报……”
“筒井顺庆?”
光秀不禁从床几上探出身来,笑了。“这样一来,就用不着我去催促他了。他只要来到这里,就足以牵制敌人。但是,告诉津田,万一筒井有异常举动,立刻报告。”
“遵命。”
信使离去之后,光秀又偷偷笑了。筒井顺庆现在的心情,光秀了如指掌。他在洞岭安营,一方面是为了防止战乱波及大和,另一方面则是坐山观虎斗。可是,光秀觉得这样就足够了。对光秀存有二心的顺庆,对秀吉来说,更是一个不可掉以轻心的存在。这样一来,在河道旁边安营的池田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天王山方面怎么还没有听见枪声?去催催松田。”
“是。”
“还有,天王山到手之后,我也要把大营转移到宝寺之内,告诉弟兄们。”光秀目前还没有越过圆明寺川到对面去的打算,他觉得应该先在这边给士兵们打打气。
又过了一个时辰,大概是由于下雨路滑,行动不便,直到申时,正面阵地终于响起了枪声。
“哦,终于听见了。”光秀站起身来,从帐篷里探身往外看。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引线也不再有障碍了。而且,胜龙寺城的松田太郎左卫门早已摸熟了这一带的地形。因而,光秀认为,自己抓住了向敌人冲锋的机会,就等于抓住了胜利。中川濑兵卫定慌了手脚吧?
光秀在满心欢喜,只听前方阵地枪声响作一片。当然这不只是己方的枪声,这一定是秀吉一方的高山、堀和己方的斋藤利三、御牧三左卫门、阿闭贞征等人交了火。
光秀命人牵马,看了看刚刚放晴的天空,登上一座能看清天王山的小山正。难道这座小山就决定天下最终的归属?这种感情忽然之间紧紧地攫住了光秀的全身,令他呼吸困难。“哦,山顶上还云遮雾罩……”
枪声交织在一起,已经分不清敌我了。只听见两军呐喊之声像大海的波涛一样涌到耳边。敌方与我方的阵钲声交织在一起,进攻的大鼓敲得震天响。泥潭中两军格斗的场面,仿佛浮现在光秀的眼前。照这样下去,天黑之前大局就会定下来。
光秀的判断果然准确。
向天王山发起挑战的部队,还未真正与敌交火,精锐部队斋藤利三的主力已经军心动摇了。
真是不可思议啊!无论如何,此时还不能通过枪炮决出胜负。人的动向常常跟士气联系,士气可以在一瞬间成为崩溃的原因,也可以转变为制胜的力量。
“报!”
“哪里来的?”光秀望着逐渐黑下来的山脚,肩上还扛着大刀,催促着伏在面前的探马。
“河边的津田方面来报……”
“怎么?”
“由于河对面有筒井的军队,非常放心,却不料……”
“不料什么?”
“是!筒井好像不支持我方,而是敌人一伙。”
“我……与三郎败了吗?”
“是,由于麻痹大意,他正在全力以赴地防备池田信辉五千人马,不料加藤光泰的两千军队却想方设法,从河边迂回到了斋藤大人主力的背后。”
“妈的!”一瞬间,光秀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凝固了。胜负没有在他集中全力的天王山上决出,反而出乎意料地在河边决出。
“加藤光泰的部队用无数船只把兵力运送到徒步无法到达之处,眨眼间就过来了。看到这些,筒井的人马仍岿然不动……这样,既要防备水路,又要防止筒井偷袭……”
这时候的光秀早已听不清探子在说什么了。秀吉这贼,实在可怕!他这时才真正体会到秀吉的厉害,心中生起阵阵寒意。
他没有注意到秀吉控制了河道的堺港、淀屋,可以任意使用船只,也就罢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秀吉竟然利用了筒井,这令他战栗,又令他感叹:这只善战的猴子!
如此说来,光秀的主力就更要军心动摇了。大刀拼杀的声音渐渐向御坊塚这边逼过来。光秀原本希望,筒井顺庆只要来到洞岭,就能有效地拖住秀吉的部队,让他动弹不得。可是,没想到秀吉看出筒井只是坐山观虎斗,就迅速地攻上来了。
既然是见风使舵者,就决不会背后偷袭,随便行动。这早被秀吉看透了。如果他要动,那肯定是胜负已定,战胜方和他取得联系之后……正是看穿了这一点,才打了光秀一个措手不及。
不仅如此,光秀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了天王山,却疏忽了河防,这看来也已经被秀吉看穿了。
吼声和悲鸣声混杂在一起,从左边传来。
恐怕此时加藤光泰和池田信辉的河道部队已经乘势绕到斋藤、阿闭、御牧等背后,同时,中路的高山右近和堀秀政定也一举发起了总攻。想必这时坐镇指挥的秀吉,一定兴奋得涨红了猴子脸!
“我现在就给右府大人报仇雪恨,逆贼光秀,看你还往哪里逃!”秀吉一定正在这样大声地叫喊。他那扬扬自得的样子不断地在光秀的眼前浮现。
“怎么又来了!”一会儿,光秀发现又有一个报信的正在呆呆地看着他,“滚……我都知道了,快滚……站住,与三郎的人马可能已经……让他们撤到胜龙寺去!”
“是。”此人刚出去,又有另一个人与他擦肩而人。“大人在哪里……大人在哪里啊……”
四周已经黑了下来,隔着四间远的距离,就已经分辨不清人的面目了。
“是御牧三左卫门吗?”
“哦,原来大人在这儿。大人,敌人已经渡过了圆明寺川……”
既然率领两千部队、和斋藤利三共同防守中路的御牧三左卫门出现在了这里,就说明中路军已全部溃败了。
“三左,大局已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