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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次与信昌出发后不久,甲州的军队知道一时难以击败德川的人马,于是全部撤出了骏河。家康则巧妙地抓住这个机会,立刻向小田原的北条氏派遣密使,进行外交谈判,企图和北条氏瓜分今川氏的旧领地。
德川与织田之间,危机正在降临。此时的家康,由于担心胜赖会袭击信康,不得不把痛苦埋在心底,积极谋划应敌之策,似乎全然不把信长令信康切腹之事放在心上。这些对亲吉来说,简直难以忍受。
今天也一样,从清晨起,前来领命的、回来密报的,在家康的大厅里等待接见的人络绎不绝。终于等到没有客人了,亲吉才来到家康的面前:“主公,您到底决定了没有?”
虽然已经过了盂兰盆节,可是今年的暑热却格外执拗,老是不肯离去。
已经发福的家康,脖子上长满了红色的痱子。“是七之助啊。”家康好像终于舒了一口气,一边擦着身上的汗,一边把下人们打发出去。关于信康的事情,家康还没有向家臣们公开。
“左卫门尉大人迟迟不回来,已经说明事情的进展不顺利。可是,我有一个请求,恳求主公听我一言。”
“等等,且等我擦擦汗水。”擦完汗,家康痛心地说道:“你也很不幸,真是可怜啊。”
在忠次和信昌为信康请命被明确拒绝之前,亲吉已经豁出去了,即使是信康要切腹,也要请求家康派本多作左卫门或石川家成再次出使信长处。
“右府大人列举的罪状纵然有若干条,可都是年轻人容易犯的过错,都是我这个辅佐的老臣的罪过。即使右府大人要亲眼看看我亲吉的头颅,我也一定不会吝命。时间紧迫,一发千钧,还请听我一言。”
“七之助。”家康擦完汗,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亲吉,轻轻说道:“我决不会应允你切腹。”
“啊?为何?”
“我是一员武将,被我所杀或因我而丧命的人不计其数。你明白吗,七之助?可是,从我六岁做人质,从热田到骏河的时候起,你就一直在我身边,与我同甘共苦。我怎会因为你想救我儿子的性命,而让你切腹?如果这样,我就愧对神佛了。你的心情,家康心里明白,我也在双手合十,边哭泣边祈祷……不要再说了,我不会应允。”
听家康这么一说,亲吉突然号啕大哭。“主公,我亲吉……恨主公。”他像个孩子似的边哭边数落,“主公怎还不明我亲吉的心啊。”
“明白,明白得很,才不答应。”家康把脸扭向一旁,努力抑制着眼泪。
“不,您不明白。我就是怨恨。从六岁起我就在主公身边,后来又被委托抚助信康,因此,亲吉无时无刻不和主公心心相通。我恨主公出了这么大的事,还静如止水。主公,我亲吉不是出于一般的忠义和人情来与您讲话。我从心底里倾慕您,所以,多大的困难也不害怕……您却把亲吉的话当作一般的忠义和人情,反而来安慰我,以为安慰一下,我就高兴了,主公错了,主公不明白亲吉对三郎的喜爱之情。万一三郎切腹自杀,亲吉岂能独活?”
“七之助,还不住口!”
“不,我就是不住口。只有主公明白我的心……您吹灭了我心中坚定的希望之火,让我怎么能沉默?我已经说过好多遍了我恨您。”
家康咬着嘴唇,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七之助……你再不住口,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哦,您对我不客气,我就会害怕吗?我亲吉要走在三郎的前头,先成为浪人,然后在安土城门前切腹,把肠子挂在城门上,若非如此,亲吉的怨气永不会消。”
“住口!”家康大喝一声,“不要大动肝火,七之助。我心如明镜一般,非常清楚你的心情,才不允许你切腹。你难道不解?”
“不解。”
“冥顽不化的东西,别再摇头晃脑了,你从头至尾把我说过的话好好回味一遍。我是一名武将,我希望太平,我口中宣扬着正义,杀了那么多的人才走到今天。我也同样溺爱着儿子,因此,就惨无人道地把德川家的顶梁柱——你杀死,我能做得到吗?把你杀死,信康再切腹自杀,那我家康到底成了什么?岂不成了一个杀人如麻的无道之人?为了自己的儿子,气昏了头,杀了重臣,结果儿子也失去了,岂不成了一个可悲之人?即使外人不耻笑我,神佛也不会原谅我。如果我的心脆弱得如此不堪一击,那我还有什么出息?世人会说,家康就是为了杀人才来到这个世上,他是杀人的魔鬼,是罪孽。难道你想不到?”
“……”
“七之助……你刚才说倾慕我,倾慕得简直人了迷,你对三郎的喜爱也难以割舍,这些我都明白,越是明白,才越不能应允你,你明白家康的心情吗?”
“……”
“七之助,在神佛降罪于我之前,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死。”
亲吉的目光像利箭一样,死死地盯着家康。“您似还有什么话要说吧?”
家康看着亲吉凶狠的目光,叹了口气。“但是,我不能再允许你这样了。你也太骄横了。世事的残酷、无奈,你应心里清楚,可是,你在家康面前太骄横了。七之助,在我家康面前,还没有一个人敢这样……不要再说了。”
七之助亲吉又盯着家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泄气地低下头。难道我真的对主公太骄横了吗?一种与刚才不同的悲凉突然袭上心头。他居然忘记了,世间还有比死更悲凉的苟且偷生。“主公,难道您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三郎遭此不幸?您就这样狠心?”
家康微微地点点头,回答道:“说不定我还不等信长的命令到来,就提前处决三郎。谁的命令我都不想听。”
“提前处决?”
“不要再问了,过一会儿你就明白了。这样吧,你立即赶回冈崎,莫要在城中引起骚动。”
亲吉已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谁的命令也不想接受,这就是家康的决断,这就是家康的心,透明如镜。这时候,大久保平助来报,说只有奥平信昌一个人回城。
家康轻轻点点头:“信昌的面色如何?”
这么一问,平助好像也意识到了自己苍白的脸色。“禀告主公,和我平助的脸色差不多。”
“哦。那么,事情已经决定了。”家康神情凝重地点点头,“好吧,你去对信昌说,辛苦了。让他先歇息歇息,待会儿我再叫他。七之助,你也赶紧回冈崎吧。还有,我吩咐本多作左卫门的事情,如果准备好了,就让他到我这里来一趟。”
平助答应一声出去了。平岩七之助亲吉也深施一礼,慌慌张张地退了出去。家康深知,亲吉一定想立刻问问奥平九八郎信昌,了解详情。可是,他还是坚决阻止了亲吉。他知道,即使让亲吉亲自去问,也改变不了既成事实。
其他人都下去之后,家康一个人坐下来,重新整理了一下扶几,两手托腮,陷入了沉思。
宽敞的院落里,突然传来单调的蛙鸣,大概是雷雨来临的前兆。荻花在微风中摇曳,地上的苔藓红彤彤的,像是秋天的红叶。
“哦,大局已定?”家康又一次自言自语,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眼泪早已流干,眼皮酸痛,九八郎信昌那苍白的脸色浮现在眼前。他恐是对忠次的辩解感到不满,于是提前一步回来,向家康报告大致经过吧。
家康心里难受,他不愿意去问。如果有转机,二人不会分别回来。
不久,本多作左卫门和大久保平助一起来了,作左卫门还是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本多大人来了。”说着,平助退了出去。家康仍然没有睁开眼睛。
“主公在闭目养神?”
“……”
“听说奥平信昌已经回来了,不知主公为何还不见?”
“作左,”家康仍然闭着眼睛,“我想明天回冈崎一趟。”
“确实应该去一趟。”作左点点头。
“你要和我一起去,时刻陪伴在我左右。我要立即去冈崎,马上放逐三郎这个不肖之子。”
“哦,少主到底犯了什么过错?”作左似乎反应迟钝,眉宇间却露出悲哀之色。
“现在,这个乱世刚刚出现一点新秩序,这是一个关键时刻。”
“主公所言极是。”
“织田右府大人的苦心经营,好不容易有了结果,在此关键时候,不好好做右府大人的女婿,却偏偏祸害领民,背叛父亲,还与重臣相争……而且……”
“是。”
“因此,我要亲自去冈崎处决他。虽如此说,三郎毕竟是右府大人的女婿,如果连个信都不送,日后恐遭大人的责备,所以,派信使小栗大六去安土送信,你对此没有异议吧?”
“是。”作左终于忍不住了,将头扭向一边。主公是多么坚韧啊……按照作左的推测,虽然酒井忠次和奥平信昌的辩解不管用,可没想到二人会接受让信康切腹的命令回来。因此,他原以为信长的诘问使会紧随二人,立刻从安土城出发。
家康也看出了作左的心思。信长的诘问使没有来,家康这边却想向信长送交处置信康的文书。所有这些,都不是按照信长的命令而行动,而是自己的想法……故,作左连头都没有抬起。
“看来,你是没有异议了。那么,现在立刻就让大六到安土去。你把他叫来。”家康有气无力地说完,才睁开眼睛。
“好,我马上照办。”作左卫门仍然背着脸,微微鞠了一躬,一声不吭地出去了。
当日,小栗大六就从滨松出发了。他带了家康的信,内容大致是:我儿三郎信康因犯下罪孽,我要将他正法,请大人莫要阻拦……
这之后,家康才把奥平九八郎,以及紧随其后回来的酒井忠次叫来,当面问话。忠次一看见家康,脸色就变了。“忠次真是白活了这么大年纪,竟被织田大人狠狠地骂了一顿。”他一脸苍白,家康则是不佳地点头,“织田的使者随后就到。使者带来的罪状中,记述了我忠次,还有重臣们对少主的指摘。”
这时,家康才答了一句:“哦。
憨厚直率的忠次和忠世缺之外交经验,丝毫不解信长的用心,无意中发泄对信康的不满,事后才惊慌失措,可是,悔之晚矣。
“我也反复考虑过……”家康说道,“我决定把三郎驱逐出冈崎。说什么也不能让他玷污了德川的名声。否则,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年轻的奥平九八郎一动不动地瞪着家康,忠次则伏在地上,默默地耷拉着脑袋。虽然因为失言羞得无地自容,忠次的心底仍有怨气,他说的都是实情,没有瞎编乱造。看到忠次这个样子,家康都觉得忍无可忍。“行了。九八郎回长筱,忠次回吉田城,小心防备甲州的敌人,不可麻痹大意。”
九八郎一句话也没有说,就离开了滨松城。
八月初一,家康不等信长的诘问使到,就从滨松出发去了冈崎。
那日,秋雨绵绵,滋润着大地,远州滩的潮水在眼前,掀起冲天巨浪。
家康带着本多作左卫门和作左精心挑选的二百士兵出了城,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作左,然后半开玩笑似的道:“作左,你没觉得今天我们有带兵攻打冈崎之感吗?”
作左卫门背过脸去:“什么攻打冈崎城,主公莫要说笑了。”
“不,就是进攻冈崎。”家康手挽缰绳,继续说道,“为了日本,右府大人要处决我的儿子,我明白大人的心意,才去攻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