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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小同志?你没看我这么大了?”他又冲出了一句,无非是掩饰刚才的羞愧。
大家笑了。
这时,不知是谁叫了一声:“排长,你看东面有一块黑云。”
铁锤和众人向东一望,果然天边地平线上有一小疙瘩黑云。但是云块很小,很不显眼。
“恐怕不要紧吧!”小李随口说。
“不,还是走快一点好。”铁锤说。
大家都不止一次尝过挨浇的苦头,步伐不由就加快了。那个小青年也咬了咬牙,尽快地向前赶进。哪知走了不上几里路,东面地平线上的那疙瘩黑云,已经胀大了许多倍,就象一头巨大的黑兽爬上了海岸,刚才不过是露出一个头罢了。现在它已经用巨大的身躯遮住了东面一大块天空,象海涛一般迅猛地扑了过来。随着云阵,透过一阵阵逼人的寒气。霎时间,黑云已经涌到头顶。耀眼的阳光被遮闭了,周围立刻变得阴暗。接着草原上卷起一阵狂风,沙沙的雨脚就随之扫了过来。
可是,在远处,在黑云的羽翼还没有遮住的地方,灿烂的阳光在草原上仍然金带一般亮得耀眼。铁锤仰天骂道:“这老天!就是专门同我们作对。”
一句话没有说完,粗重的雨点噼噼啪啪地打了下来。人们纷纷戴上斗笠,披上毯子、被子。铁锤把那支步枪交给别人,然后抖开一块雨布和那个小青年一起披在身上,说:“老弟,我来扶着你走!”
这场大雨实在骤猛非常,简直如瀑布般向下倾泻,打得人睁不开眼,迈不动步。铁锤和那个小青年几次滑倒,跌得满身都是泥水。
幸亏这场暴雨来得疾去得也快,不到半个小时,就推移到别的地方去了。顶空仍然是一尘不染的蓝天和灼目的太阳。
大约走出十几里路,前面路边有一棵七歪八扭的红柳,象一个佝偻着腰的矮小的老人站在那里。走在前面的小李忽然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皱着眉头说:“排长,你看——”
铁锤撇下那个小青年,向前赶了几步,看见那棵红柳树下,有三个红军战士,围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中间有一堆灰,象是烧过的火堆。铁锤叫了一声:“同志!”
小树下的那几个红军战士毫无反应。铁锤的心卜通跳了一下,因为路上遇到的红军遗体已不是初次。
铁锤率先走上前去,看了看那个靠着小树的红军战士,面目枯瘦黧黑,戴着一顶油污的红星军帽,头深深地垂在胸脯上,好象睡熟了似的。铁锤摸摸他的头早已冰凉。第二个红军战士两手紧紧捂着肚子歪在地上,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光着头,眼睛睁得很大。第三个人披着棉被躺着,露出的两只脚都已红肿溃烂,呈深紫色。铁锤摸摸他们的米袋,空空的,就是再甩打也掉不下一粒米来。事情已很明显:他们大约是昨天晚上赶到这里,因为饥饿没有能度过这个寒夜。
这样的场面他们见过不止一次,但是每次看到,总还是叫人揪心地难过。铁锤正准备吩咐众人把他们掩埋,那个后赶上来的小青年,愣了一会儿,突然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他把棍子一丢,惊叫了一声“哥哥!”猛地扑了过去,把那个靠着小树坐着的死者紧紧抱住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哥哥呀!哥哥呀!你到底没有走出草地呀!你到底没有走出草地呀!”
因为他哭得十分哀痛,大家也止不住落下了眼泪。铁锤忍住悲痛,劝解道:“别哭了,别哭了,现在死了这么多人,可有什么法子!”
小李望着几个死者,也不由叹了口气:“现在谁能走出去,谁不能走出去,还真不好说呢!”
铁锤见大家情绪悲观,就安慰道:“怎么走不出去,也就是两三天的路了!”
说着,他把那个小青年扶起来说:“快清理一下你哥哥的东西,我们还得赶路呢!”
“埋在什么地方?”有人提问。
铁锤看看周围,没有什么合适的地方,就指指小树说:“就在这里吧,这里还算有个记号。”
收容队有现成的铁锹,大家就动手挖了三个浅浅的坑,把死者留在除了这株红柳什么也没有的平平的草地上。
那位小青年仍然悲伤不止。人们轮流搀扶着他,走得很慢。走出不到十里路,一轮圆圆的艳红的落日,已经悬在了地平线上。
“排长,你看那是什么?”小李惊愕地指着路边一个白花花的东西。
铁锤和大家仔细一看,才看出是一匹高头大马的白色的骨骼,或者说是一架完整的马的骷髅。看来这匹马的体形相当高大,很可能是一匹相当壮观的骏马。它的姿势仍然象仰颈长嘶,马尾成放射状垂在地上,只是身上的肉不存在了。原来它的四蹄深深地陷在泥淖里,周围全是散乱的脚印。可以想见,当这匹骏马陷于困境时,有许多人曾在这里奋力抢救,它也以自己的神勇进行挣扎,终于没有脱出不幸。也许在最后时刻才忍痛射杀了它,被过路的红军战士宰割了。
“这是谁的马呀,太可惜了!”
“一定是哪位首长的马。”
“也许是炮兵连的马。”
“它跟我们走到这里也不容易呀!怎么把它杀了?”
“你以为主人就忍心杀它?我才不信!”
“要是我,饿死也不杀它!”
人们都停住了,发出一阵嘁嘁喳喳的议论。
铁锤沉吟了一会儿,带笑说道:“同志们,你们是不想出草地了吧?咱们的粮食已经快完了,明天就没有吃的。小李,你看骨头上还有点零零星星的肉,你跟我去剐下来吧!”
小李看见马身边的稀泥乱糟糟的,迟疑地说:“能进得去吗?”
“不要紧的,你跟着我。”
铁锤说着,就蹑手蹑脚地试探着向马骷髅的身边接近。小李在后边跟着他。将走到马的身边时,铁锤把自己的棍子往地上一放,又把同志们的棍要过来几根,在地上摆成井字形。
然后踏在棍子上。
“拿刺刀来!”他招呼小李。
小李抽出刺刀递给他。他就在马的骨骼上去刻削剩下的碎肉。刻下一点就递给身后的小李。过路的红军不知剐过多少次了,铁锤费了很大劲,才剐下一斤有余,也算是很大的胜利了。
人们再度行动时,西边天际已经失去金红的余晖,草原很快就暗了下来。一股难以抗拒的寒潮,正随着晚风侵袭着人们。令人喜悦的是,人们已经从北方天际的小丘上看见了点点的火光和冒起的炊烟。
“同志们,快走吧,我们快赶上队伍了!”铁锤高兴地说。
人们在夜色里加快了脚步。
(六十五)
铁锤他们赶到宿营地的时候,人们已经吃过晚饭。红军战士们为了度过难捱的寒夜,捡了些干树枝纷纷点起了篝火。在偌大的一面山坡上,树林间,以及稍许干燥一些的地方,这星星点点的红艳艳的火堆,相当壮观,乍一看,颇象一座灯火万家的城市。然而这里却是一户人家也没有的荒冷的旷野。
他们每夜都是这样度过的。
那位小青年问清了自己的团队,准备回去,却被铁锤挽留住了。因为那一斤多从马骨头上刻削下来的马肉还没吃呢。他们借了一口锅,捡了一些别人吃剩下的野菜,从每个人的米袋里倒出一点青稞麦,再加上切碎的马肉,煮了一大锅汤。大家吃得心满意足,个个觉得鲜美无比。吃过饭以后,那位小青年拉着铁锤的手几乎不愿放开,用羞愧和感激的眼光望了铁锤一眼,才依依恋恋地去了。
草地上一没有村庄,二没有大的森林,只能找些小林子扯起几块雨布或小被单,搭起半人高的小棚子,聊避风寒。其实,这些比鸟窝大不了多少的棚子,哪里避得什么风寒,夜风一起,小被单就被风吹得飞扬起来。即使没有大风,夜间的温度在夏季也达到零度左右,那是相当难熬的。说实在话,在这里唯一起作用的,就是同志间彼此的体温,正是依靠别人的体温才能度过漫长的寒夜。也从中真正懂得了“同志”一词的含义。
铁锤他们安歇的时候,已经找不到树林子了。他们只好栽上几根小棍子,系上雨布被单,把几顶斗笠也放在上面,然后紧紧地依偎着睡下。
他们刚要入睡,忽听旁边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个人大声喊道:“……同志们哪!快准备战斗哇!我已经看到村庄啦,我们快走出草地啦!快消灭胡宗南去!……”
铁锤和小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骨碌爬起来,见一个战士身披全副武装,双手端着枪在前面跑,后面追着七八个人,一连声喊:“站住!站住!”而那个战士脚步不停地向山顶上跑。几个人追上了他,要夺他的枪和背包,他又大声叫:“你们不要替我背东西!我没有病!快跟我打胡宗南去!
我已经出了草地了……“
铁锤不知道怎么回事,拦住后面的人一问,那人叹口气,说:“他有点神经错乱,吃了毒蘑菇了。”
铁锤和小李重又钻到被窝里。两个人打通脚睡,小李那一双臭脚正好抵着他的排长的后背。加上彼此都和衣而眠,虱子大肆活动,小李抓挠很不方便,不断地咕蛹着,弄得铁锤更难入睡。他用肘弯搕搕小李的腿说:“小李,你老咕蛹什么?”
“饿虱子扭倒闹,都造了反了!”
“那你干脆抓抓,别老是动了。”
小李坐起来,痛痛快快抓挠了一阵,把内衣脱掉往小棚外面一挂:“干脆,叫这些龟儿子也尝尝草地的滋味吧。”
“你这小子,脑子倒灵。”铁锤笑起来。
小李重新躺下,悄声地问:“排长,你瞧我们能走出草地吗?”
“当然能。”
“到底还有多远?”
“最多两三天吧。”
“听人说,看见石头就快了,我怎么老看不见石头呢?”
“快了,快了。”铁锤想睡,不愿多谈。
“排长,你想家吗?”小李又问。
铁锤本已有了睡意,一听小李提出这个问题,不由地警惕起来,忙说:“怎么问这个,你想家了?”
“不,我倒没想,”小李讷讷地说,“是昨天梦见我娘了。我走时候没对她说,老觉着怪对不起她似的。自从我爹死后,我和娘就从山沟里逃出来,我一走,就剩下她一个人了。”
“你本来应当跟她说一声。”
“跟她说了,也许就来不成了。”
铁锤觉得小李老说“家”总不是一个好兆头,就以上级和带领他参军的老大哥的双重身份说:“小李,你可要好好革命咧!象我们这种人回去,是决不会有出路的。”
“这我知道!”小李带着几分委屈的口气说,“难道我愿意回去再给资本家挑煤?”
“那就好!”铁锤满意地说,“我跟你说,小李,我是铁了心的。这次临离开家,我老婆哭得泪人儿似的,我跟她说,孩子他妈,你别哭,你能等就等,不能等,我也不怨你,反正我革命成功才回来……”
“这我知道。”
“我给你说,小李,自从咱们挑着花炮欢迎红军,我就喜欢上这支队伍了。参军以后,不管怎么苦,我的心一直没变。
象咱们这种人,不革命是没有活路的!……“
“你就放心吧,排长,咱们一块出来,我不会给你丢人……
你把我脚头的被边儿掖一掖,我觉得透风。“
铁锤把小李的脚包得严严实实,然后说:“那就快睡吧,天明还得赶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