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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拚命克制自己,不敢加紧步伐,其实是不敢奔,却是信步走回寓所。锁上门,拉上百叶窗,这才在那包里抽出一捆影印品,黑底白字,是一份德国官方文件,有几页上面沾着一个褐色的污迹,把字都弄糊了。他匆匆翻弄这些深色的纸页时,纸上冒出一股辛辣的药水味儿。
面上一页盖着个黑底白字的橡皮印,字迹清楚:国家机密。文件的标题是:会议纪要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日在格罗斯一万湖召开的政府各部次长级会议开头几页列举了十五名官衔显赫的高级官员的名单。党卫军第二把手莱因哈德。海德里希主持了这次在柏林郊区万湖召开的会议。斯鲁特正打算一边看着文件,一边翻译出来,这时电话铃响了。
“喂。我是塞尔玛。 阿谢尔。你肯请我吃饭吗?”
“塞尔玛!天呐,好呀!”她听出他一股子热情,不由乐得哈哈大笑。“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趁还没换装,他匆匆翻了一下文件。主要论点是把大批欧洲犹太人由铁路运送到被征服的东方地区,强迫他们修筑公路。这件事既不新奇,也不怎么骇人听闻。要知道俄国和法国的战俘也被当作奴隶劳动力使用呢。德国人甚至还强迫意大利人进厂干活。德国人称王称霸,对犹太人尤其残酷,因此才搞出了这个筑路工程计划。斯鲁特弄不懂为什么神父要花这么大力气把这些材料给他。他把这包东西塞在床垫子下,回头再来细看。
塞尔玛开了她那辆灰色的双人座小菲亚特来接他。她跟他打招呼的时候,脸蛋半掩在雪白的狐皮领子里,一脸正色,眼睛明亮,羞人答答。她把车子开到一条偏僻马路上的一家小饭馆。
“自从认识你以来,我平生第一回做了两件坏事。”塞尔玛一双纤细的手搁在方格台布上一会儿捏紧,一会儿放松。“其中一件就是开口叫一个男人请我吃饭。”
“这件事不算坏呀,幸亏你做了,我很高兴。还有一件呢?”
“更坏了。”她陡的尽情大笑,用手碰碰他的手,一下又赶紧缩回去了。
“塞尔玛,你的手好凉。”
“怪不得,我紧张极了。”
“可为什么呢?”
“嗯——为了要把一件事讲清楚,上个月请你去吃饭可不是我的主意。是爸爸出我不意请的。根据你谈到那位在锡耶纳的朋友的情况,看来你对放肆的姑娘并不介意,其实我倒偏偏不是这种人。我把我遇见你的事告诉了父母。他们对你是久仰了。 爸爸在此地当了多年犹太人协会的头头。眼看随着德国人每次取得胜利,我们在伯尔尼这儿的朋友一天比一天少,这对我倒是一种教育,”塞尔玛开头几句话说说停停,以后就呱啦呱啦谈开了,她惊叹一声道:“一种冷眼看人生的真正教育。 爸爸资助过医院、歌剧院、定期换演剧目的剧院,样样都资助!我们家过去是个宾客盈门的人家。可如今——唉——”
“塞尔玛,我在你家遇见的那神父是什么人?”
“马丁神父?一个善良的德国人。哦,善良的德国人确实有呀。人数还不少呐,可惜还不足以起什么影响。马丁神父帮助爸爸搞了不少南美的入境签证。”
“他向我提供了德国虐待犹太人的秘密情报。”
“真的?”
“他的情报可靠吗?”
“我实在不能对神父下判断,哪怕他是至亲好友。 抱歉了。”她两手一挥,激动地做了个表示否定的手势,仿佛要把这个话题挥开似的。“家里闹腾得不象话!我今晚只好出来。 爸爸正把他的企业搬到美国去呢。他忙得筋疲力尽,妈妈可不愿眼看他一味操心担忧,把命都送掉。这桩事非常复杂,牵涉到把在土耳其和巴西的工厂卖掉,别的我就不懂了,啊哟——瞧我叨叨说了一大堆。”
“承蒙你向我推心置腹,我很荣幸。我可决不把人家的话再讲出去。”
“娜塔丽的话多吗?”
“多得多了。她十分武断,还好争辩。”
“我看我们并不真正相象。”
“我一下子竟忘了你们的相似之处了。”
“真的吗?可怜呐。原来你对我感兴趣的就是我跟她两人相似。”
“你话一少,就不相似了。”
塞尔玛。 阿谢尔脸红了,慌忙扭过头去,然后再仰起脖子,回头望着他。“另外一个原因,我父亲搬家的真正原因,就是我就要嫁给一个美国人,巴尔的摩的一个律师,地道的正教徒。”
“你——你本人真心信教吗?还是你遵照父母的意旨?”
“我受过良好的希伯来教育。我甚至还懂得一点犹太教法典,按说姑娘家是不该学的。我念书一向很认真。我父亲看了很高兴。目前他正跟我一起研究以赛亚,这的确非常有趣。至于说到上帝呢——”她又激动地做了一个表示否定的手势。“我越来越怀疑了。如今上帝到哪儿去了啊?上帝怎能听任这类事情出现呢?我还可能会成为一个打入地狱不得翻身的幽魂呢。”
“那么你要嫁那个虔诚的年轻人又是怎么回事?”
“哦,我决不能随便嫁给别的什么人。”她看到他莫名其妙地皱着眉头,暗自好笑。“这点你不了解吧?说起来,你也用不着了解。”
现在斯鲁特完全清楚了,跟这个姑娘的关系告吹了。他们一直七扯八扯的谈到上菜为止。他开始在她身上寻找短处,每逢他想法打退堂鼓,他总是如法炮制所有的姑娘都难保没有缺点。塞尔玛那串长长的耳坠子挑得糟极了。她的时髦观也有毛病:那件高领子的衣服,遮住了颈脖子,却挑逗性地突出了一对小山般的乳房,既要显示出女性美,又要假正经,弄得不伦不类。她的眉毛长得太浓,没有钳过。早先看来那份天真稚气倒也不同凡响,现在看来分明只是过分矜持的小家子气罢了。他怎么——偏偏——同一个虔诚的黄毛丫头一起吃饭!他开始感到上当了。这顿饭吃得有什么意思呢?
“你喜欢跳舞吗?”塞尔玛正做懒散散、挑精剔肥地吃着清蒸鱼。
“马马虎虎,”斯鲁特有点不客气地说,“你呢?”
“我跳得糟极了。我过去难得跳舞。今晚我倒很想跳跳。”
“一定奉陪。”这倒是把这个虔诚的黄毛丫头搂在怀里的一个办法,虽然这办法不一定使人十分满意。
“你在生我的气吧。”
“哪里呀。”
“你猜得出我生平第一回做的另一件坏事是什么吗?”
“恐怕猜不出。”
“那好吧。我来告诉你。就是吻了一个非犹太人。不过我也没吻过多少犹太人。”
他们到一个夜总会去玩,那里有两个乐队轮番演奏。她老是踩他的脚,转错方向,身体跟他保持一英尺距离,看来又狼狈、又激动、又高兴。怀里不管相距多远地搂着这个粗俗的黄毛丫头,脚趾上不知吃了多少苦头,都不禁使他回想起当年在中学舞会上的情景。她不断瞧着墙上一只大挂钟,恰正在十一点一刻的时候,她说:“咱们现在该走了。玩得痛快极了。”
她用那辆菲亚特把他送到他寓所,手也没握就让他下了车,轰隆隆地开走了。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上了楼,心里知道,塞尔玛。 阿谢尔的情影和搂住她身体、闻着她发香那股令人难忘的感觉,将害得他好几个钟头睡不着觉。他自己调了一杯兑水的威士忌,就一屁股坐在一张扶手椅里。他眼光落在床上,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去拿《万湖会议纪要》,心里揣摩着翻译官方的德国文章兴许会引起睡意。他拿了一本黄纸笺、一支铅笔和那叠黑色文件,专心致志地边看边写起来。
过了个把小时,他正看的那一张文件不由从手里掉在地板上。“耶稣……基督啊!”他失声喊道,大吃一惊地两眼直盯着墙上镜子里自己那张惨白的脸,比平时更清醒了。“耶稣……基督啊!”
第十四章
英译者前言(附对《万湖会议纪要》一文的按语}对一个退役的海军军官来说,往往觉得时间难以打发,不过,近年来我一直在专心埋头翻译阿尔明。冯。隆将军的《失去了的世界帝国》及其续篇《世界大屠杀》。
这些战略概要都搞自隆那厚厚两卷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作战分析,这是他作为战犯在狱中服刑期间写的。抽去了为这些概要提供佐证的战役分析,隆的看法也许看来太笼统。然而他的整部著作是为军事专家写的,他们都能直接阅读德文。一个德国出版商最早把它编纂成一部上下两集的战争通俗历史,其他人们只能从这本节本来了解隆的观点。
虽然这两卷书带有作者的民族主义浓厚色彩,但是书里的总的战略观点理当引起读者的兴趣,他们需要有本详细叙述大战全过程的“反面”观点的值得一读的著作。隆对太平洋历次海战的透彻分析,显示了德国军事专业上的登峰造极,要知道太平洋是远离其本国的一个战常凡是我感到无法同意隆的观点的地方,我的批注都以仿宋字标明。
我在本书前面加上隆在临死前不久为一本军事杂志写的一篇文章作为序,题名《万湖会议纪要》。我认为这篇文章应列为所有军事院校一年级学生的必读物。
自从《失去了的世界帝国》出版以来,我收到了许多来信,有的来自老朋友和战友(其中有位苏联将军),他们对我甘愿宣扬一个已定罪的德国战犯的观点表示惊讶。我并不是为德国人辩护。他们发动了人类有史以来最最罪大恶极的战争,几乎取得胜利,并在战时保密的借口下犯下了史无前例的罪行。我认为我们必须研究德国人的心理状态,这种心理状态导致大规模袭击(从军事角度上看是出色的),以及他们对一个疯狂的暴君那种死心塌地的效忠。要是没有阿尔明。冯。隆之流跟随希特勒,为他奋战到底,阿道夫。希特勒这一辈子就只能做个不中用的、狂热的吹牛大王,决不会成为历史上最强大的魔王,差一点把文明世界摧毁。这就是我为什么翻译阿尔明。冯。隆著作的原因,也是我为什么认为《万湖会议纪要》应当成为军人必读物的原因。
维克多。亨利于弗吉尼亚州奥克顿一九七零年九月十二日第三版按语读者继续来信,同我争论,仿佛我和阿尔明。冯。隆持有同样观点;其实我翻译他的著作正是因为他的观点使我大为震惊。
作为一个专业军事分析家,隆往往颇有见地,有时非常高明。他引用的事实难得出差错。如有错误,我一律在批注中指出。不过他对这些事实作出的解释往往受到德国民族主义的歪曲,这种民族主义就是产生希特勒的根源;但如果我把自己的全部不同见解都作为按语,本书篇幅就要加一倍。因此,在这些篇幅里你看到的是一种富有才智而不很正常的见解。如果读者不知不觉中竟同意阿尔明。冯。隆的观点,那最好还是好好严格检查一下自己和自己的思想;凡是不同意他观点的读者恐怕都是我一派的。
维克多。亨利于弗吉尼亚州奥克顿一九七三年十月十七日《万湖会议纪要》阿尔明。冯。隆将军著军事作家往往回避本文的命题,不过犹太人问题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进行及其后果都有影响。这个问题不能永远置之不理。人们也用不着害怕就这问题作番坦率的探讨,因为这丝毫无损德国军人的荣誉。
远在大战以前,国家社会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