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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斯特罗停住,翻了一页,直勾勾地望着听众,消瘦的脸上显得死白,两眼在凹陷下的眼窝里睁得很大。倘使听众先前是沉默的,他们这时却安静得象那么许多具死尸一样。
“总而言之人伊利亚特》的世界是一个幼稚而可鄙的陷阱。赫克托耳的光荣在于,在这样一个陷阱里,他一举一动如此高尚,以致全能的上帝,倘使有上帝的话,一定会自豪而怜惜地伤心落泪。自豪,因为他用一把尘土创造出了一个这么高超的人。怜惜,因为在他修修补补的世界上,一个赫克托耳必须不公正地死去,而他的可怜的尸体必须在尘土中给拖着走。但是荷马不知道什么全能的上帝。 故事中有诸神之父宙斯,然而谁能说他在干些什么呢?也许他假扮成人世间一个发呆的姑娘的丈夫、一头公牛或是一只天鹅,正去欺侮那个姑娘。希腊神话现在给人淡忘了,这并不足为奇。”
杰斯特罗翻讲稿的那种满怀厌恶的手势,意想不到地使凝神细听的听众犹疑不定地笑了起来。杰斯特罗把讲稿塞进衣袋,离开读经台,走上前来,瞪眼望着听众,通常平静的脸上显得有些激动。突然,他用另一种声音说话,这使娜塔丽吓了一跳,因为他改讲起意第绪语来了。以前,他从来没用这种语言发表过演讲。
“好吧。现在,让我们用自己的语言来谈谈这个问题。让我们谈谈我们自己的一首史诗。你们记得,撒旦对上帝说:”约伯自然是正直的。他有七个儿子,三个女儿,是乌斯境内最富有的人。干嘛不正直呢?瞧瞧正直多么合算。一个通情达理的世界!一种美好的安排!约伯实在并不正直,他只是一个机灵的犹太人。恶人全是些大傻子。你只要把他的报酬拿走,那么看看他还会多么正直。“‘好,把报酬拿走,’上帝说。于是在一天之内抢劫者把约伯的财富全部抢走,一阵飓风使他的十个孩子全部丧生。约伯怎么呢?他十分哀悼。‘我赤身出于母胎,也必赤身归回,’他说,‘赏赐的是上帝,收取的也是上帝,上帝的名是应当称颂的。’”这样上帝向撒旦提出挑战。‘你瞧见吗?他仍旧很正直。是一个好人。’“‘以皮代皮’,撒旦回答。‘一个人真正关心的就是他的性命。 把他变成一个骨头架子——一个有病的、受掠夺的、丧失了亲人的骨头架子,让这个高傲的犹太人除了自身的臭皮囊包骨头外,什么也不剩——’”
杰斯特罗发不出声音来了。他摇摇头,清了清嗓子,用一只手抹了一下眼睛,沙哑地说了下去。“上帝说:”好,随便对他怎样,就是不要杀死他。‘约伯患了一种可怕的疾玻他成了一个十分讨厌的人,不能呆在自己的家里,于是他爬出去,坐在一个灰堆上,用瓦片刮他的毒疮。他什么话也没说。他的财富给夺走了,他的孩子给毫无意识地杀死了,他自己的身体也成了一个可怕的、恶臭的骨头架子,上上下下长满了毒疮,可他沉默不语。他的三个虔诚的朋友来安慰他。接下去就展开了一场辩论。
“哦,朋友们,是一场什么样的辩论啊!多么粗犷的韵文,对人类情况具有什么样的洞察力啊!我告诉你们,荷马在约伯面前黯然失色;埃斯库罗斯①在魄力方面遇见了对手,在理解力方面遇见了老师;但丁②和弥尔顿③坐在这位作家的脚下,始终没领会他。他是谁?没人知道。是一位古代的犹太人。他懂得生活是怎么回事,就是这样。他懂得生活,就象我们在特莱西恩施塔特也懂得生活一样。”
他停住,用忧伤的眼睛直盯着他的侄女。娜塔丽感到激动、惶惑,就要落下泪来,急切地等着听他接下去要说的话。等他再说下去时,虽然他眼睛望着别处,她却觉得他是在对她说话。
“在《约伯记》中,象在大多数伟大的艺术作品中那样,主要的情节是很简单的。 安慰他的人坚持认为,既然只有一位全能的上帝统治着世界,那么就必然有意义。因此,约伯一定是有罪的。让他检查自己的所作所为,坦白认错,痛加悔改。所不知道的就是,他的罪过是什么。
“约怕用一篇又一篇高超的议论展开反击。不知道的情况一定掌握在上帝手里,不在他这方面。他跟他们一样虔诚。他知道全能的上帝存在,世界必然具有意义。可是他这个可怜的失去了亲人、遍体毒疮的骨头架子现在知道,世界事实上并不是总有意义,做好事得好报也并没有保证,而且狂妄不公正的行为也是有形世界和现世的一部分。他的信仰要求他表明自己是无罪的,要不然他就在亵读上帝的名义了!他愿意承认,全能的上帝能够把一个人的生活搞糟;如果上帝会这么做,那么整个世界就一片混乱,他也就不是一位全能的上帝了。这一点约伯决不会承认。他要一个答复。
“他得到了一个答复!一个什么样的答复啊!一个什么也没有答复的答复。上帝终于在一阵呼啸的暴风中亲自讲话了。‘你是谁,竟敢来责备我。你能希望理解我为什么做一件事,以及怎样做一件事吗?创世的时候,你在场吗?你能理解星星、动物、生活中的无数奇迹这种种令人惊叹的事物吗?你,生活了短短一刹那然后就死去的一个小爬虫,你能理解吗?’”我的朋友们,约伯胜利了!你们明白吗?上帝以他的大声咆哮承认了约伯的主要论点,即:不知道的情况掌握在上帝手里!上帝仅仅声称,他的理由是约怕所无法理解的。这一点约伯完全乐于承认。随着主要的论点解决了以后,约伯深自谦卑,不止是感到满意,他拜伏下去。
“这样这出戏结束了。上帝谴责那些安慰约伯的人,说他们很不正确地讲到他自己,同时称赞约伯,说他坚持真理。他归还了约伯的财富。约怕又有了七个儿子和三个女儿。他又活了一百四十年,见到自己的孙儿女和曾孙儿女,去世时年纪很大,生活美满,受人尊敬。”
典丽而流畅的意第绪语到此结束。杰斯特罗回到读经台上去,从衣袋里把讲稿取出来,翻了好几页。他抬脸朝听众望了望。
“满意了吗?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是不是呢?比那个荒谬、悲惨的《伊利亚特》犹太气息浓厚得多?
“你们这么肯定吗?亲爱的犹太朋友们,死去的那十个儿女又怎样了呢?上帝待他们的公道在哪儿?那个父亲,那个母亲又怎样了呢?就是过了一百四十年,约伯心上的那些疮伤能愈合起来吗?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想想看!过于深奥,使约伯无法理解的那不知道的情况又是什么呢?我们可理解,我们难道这么聪明吗?撒旦不过讥消上帝,使他下令作出这个毫无意义的考验。难怪上帝要通过一阵暴风大肆咆哮,来使约伯闭口不说了!上帝在自己创造的人面前不觉得惭愧吗?约伯的举动是不是比上帝更高超些呢?”
杰斯特罗耸了耸肩,摊开两手,脸神也松弛下来,露出了一丝愁闷的微笑,使娜塔而想起了查理。卓别林。
“不过我是在阐明《伊利亚特》。在《伊利亚特》中,肉眼看不见的势力水火不能相容,这就造成了一个充满无意义的邪恶的有形世界。在《约伯记》中却不是如此。撒旦根本没有权势。他并不是基督教的撒旦,不是但丁的巨大怪物,不是弥尔顿的骄傲的叛逆者,一点儿也不是。他的一举一动,都需要取得上帝的许可。
“那么撒旦到底是什么人,上帝为什么在暴风中作出的答复里不提到他呢?‘撒旦’一词在希伯来文中的意思是‘对手’。书上对我们怎么说的呢?上帝跟他自己展开辩论吗?他问自己这个莫大的创举是否有意义?而在回答中,他不是指出延伸到好几千光年的那些熄灭了的星系,而是指出人,就是能意识到他的存在、执行他的意志、测量这些星系的那一把尘土。尤其是指出正直的人,即,就尊严和善良而言,能以创世主本人为标准来衡量自己的那一小撮尘土。这个考验确立了什么别的呢?
抡伊利亚特》里的英雄人物,比软弱可鄙的神明不公正地进行争吵高超出许多。
“《约伯记》中的英雄人物在最无意义、最骇人听闻的不公正行为下,坚守住了全能的独一无二的上帝的真理,迫使上帝终于扪心自问,承认自己不很公正,尽可能对造成的损害予以补救。
“在《伊利亚特》中,并没什么不公正的行为需要补救。结果,只有盲目的命运”在约伯身上,上帝必须不问好歹,为发生的一切负起责任。约伯是圣经中唯一的英雄人物。在其他各书中,有战斗人员、族长、立法人、先知等。这却是坐在一个灰堆上,符合于世上的尺度,符合于以色列上帝的高度的唯一人士——约怕,一个可怜的、骨瘦如柴、伤心失望的乞丐。
“约伯是什么人呢?
“什么人也不是。‘约伯从来就没诞生,从来就没存在,’犹太教法典这么说。‘他是一则寓言。’”说明什么真理的寓言?
“好,我们现在讲到这上边来了。历史上谁始终不肯承认没有上帝,始终不肯承认世界毫无意义呢?谁经受了一次又一次考验,一次义一次掠夺,一次又一次屠杀,经历了一世纪又一世纪,可是还抬脸望着天空,有时是用垂死的眼睛望着天空,并且喊道:”我主上帝,我主是独一无二的?‘“谁到了晚年还会迫使上帝从暴风中作出那样的答复呢?谁将看到谬误的安慰者受到斥责,过去的荣誉再次恢复过来,看到一代代幸福的儿女和孙儿女,直到第四代呢?谁到那种时候还把不知道的情况留给上帝去决定,称颂他的名字,并且喊道:”赏赐的是上帝,收取的也是上帝,上帝的名是应当称颂的?’不会是《伊利亚特》中那个高贵的希腊人,他已经不存在了。不!除了灰堆上的那个生并遇劫的骨头架子外,没有别人。除了上帝心爱的人,只活了短短一刹那就死去的那个小爬虫,不愧于上帝创造的那一把尘土,除了他之外,没有别人。没有别人,只有约伯。他就是向全能的上帝提出敌对性挑战的唯一答复,要是有一位上帝而且有一个答复的话。那就是约怕这个卑鄙的犹太人。“
杰斯特罗用惊呆了的神气瞪眼望着雅雀无声的听众,然后趔趔趄趄地朝着第一排听众走了过去。乌达姆跳起身,轻轻把他搀扶到座位上。听众并不鼓掌,并不交谈,并不移动。
乌达姆唱起歌来。
乌达姆……乌达姆……乌达姆……
那么,不上演木偶戏了。娜塔丽也和大家齐声同唱起这个悲伤的叠句来。这是乌达姆在特莱西恩施塔特最后一次唱这支歌,所以他一步步唱向一个令人断肠的高音。
等这支歌唱完以后,大家毫无反应。没人鼓掌。没人谈话,什么也没有。这些默默无言的听众正等待着一件什么事。
乌达姆做了一件他以前从没做过的事情:他又唱了一支歌,没人鼓掌就又唱了一支。他唱起另外一支歌来,娜塔丽在犹太复国主义者的集会上曾经听他唱过的一支。它是用低调唱起的一个古朴、切分的叠句,用的是从礼拜仪式上取出来的一行歌词:“但愿圣堂在我们时代很快重建,并赐给我们一部分您的法律。”乌达姆唱着时缓缓地曼舞起来。
但愿圣堂在我们时代重建起来,赐给我们一部分您的法律。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