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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治部大人不欲去伏见?”不等三成回答,景胜插嘴道:“治部大人言之有理。可大敌当前,唯有先到伏见去暂避,方能保证安全。”
“您这种说法让三成深感遗憾。”三成慷慨激昂道,“若是杀人如麻的乱世,则另当别论,如今天下一统,我凭何要惧怕那些目无法纪、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的暴徒?”
“道理是这样。可是,若治部真和那些暴徒拼命,有个好歹,岂不因小失大?故,先到伏见避一避吧。”
“我知大人是为了三成,可我怎能畏难而逃,到底也是五奉行之一啊!”三成故意寸步不让——若惊惶失措,向家康求助,将会给自己留下一生都抹不掉的耻辱。
“治部无论如何都不离开大坂城?”景胜道。
“我并未说决不离开大坂。我的意思是,若有必要,我便和那些暴徒刀兵相见。此时不挺身而出,将来以何面目见天下人?”
“那你打算如何?”
“三成已想好,我的领地就在近江,因此,我要设法回去。当然,在赶回近江途中,顺便去伏见也不难……”
听了三成之言,佐竹义宣有些发呆,“请恕我先打断一下。治部大人既然这般想,就好办。总之,先赶到伏见,再到内府在向岛的府邸暂避。此前不也如此吗,正因为治部大人一直待在大纳言府中,他们才没敢怎么样。”
“佐竹大人,你说话要注意些。我并非因为惧怕那些暴徒才到大纳言府邸。我是为了丰臣氏的前途,担心大纳言的病情才日日守护。没想到你居然如此认为,实令人失望!”
“恕我失言!”义宣怕愈辩愈急,率直道歉道,“那就请快动身。我已经着人备好了船只……”
“且等。”三成转向景胜,“若上杉大人也同意,三成就只好先到内府处走一趟。当然,我并非前去避难,也非去求救,内府乃是煽动暴徒作乱的主谋,我乃前去申斥……你们有何异议?”
景胜绷着脸不言。
“难道不是?明知内府乃暴徒主谋,却还要到他那里去避难,岂不成了世人眼中的‘穷鸟’?三成不是连这点道理都不懂的傻瓜。我要堂堂正正前去责问,以三大老五奉行总代表的名义,前去责难于他,让他命令七将停止暴乱……哼,我并非无路可逃的穷鸟,而是勇往直前的猛禽。您以为呢,上杉大人?”
景胜看也不看三成,道:“好。总之先避免骚乱。”
到了面前,三成果能以这样的态度对待家康吗?景胜深感怀疑。
三成看了佐竹义宣一眼,才坦然站起身,“我再说一遍,三成绝非因为惧怕那些暴徒才躲避。希望诸位一定要清楚。”说完,他转向秀家,寻求赞同。
真不愧是治部少辅!秀家感慨地仰望着三成,年轻的他,哪能察觉三成的苦恼?
义宣也松了口气,道:“那么,送治部大人去伏见的任务,就交给义宣了。上杉大人、字喜多大人,我们先告辞。”言罢,恭敬地施了一礼,立起身。
从大门出来,天空已被厚厚的云层遮蔽,一颗星辰也无,暖融融的微风一阵阵吹拂过来。
“是南风。运气不错,正好顺风而下。”义宣边跑向河道,边喃喃自语。
三成不答。
在众人的面前显出鸿鹄之志的猛禽,实则一只无处可逃的穷鸟,终要躲到家康羽翼之下……三成非常浦楚,除了伏见,自己已无处见容。正因如此,他的心绪毫不轻松。
“所有船夫都是亲信,请大人放心。”义宣站在岸上,向漂浮在黯淡的水面上的一只载重约三十石的船挥了挥手,那船立刻靠到岸边,有人把踏板架到岸上。
“河道上有无异样?”
“启禀大人,一切正常。”
“那就好。今日有重要的客人,行船定要多加小心。”
“遵命!”船头的武士应一声,义宣又简单交代几句,便催促三成赶紧上船。三成默默等船夫把踏板收进船里,盘腿坐在铺着毛毡的桅杆下。
船离开河岸,耳边传来船桨轻轻划水的声音。三成浑身僵硬:他一生历险,却从未如此惊慌。那个他最为痛恨之人,身体肥硕、全身散发着鲵鱼气味,如今,竟要靠此人的庇护……家康的家臣能让他和家康见面吗?是否有暗杀者举刀相向?抑或与家康见了面,也会在返回时遭遇毒手?
“治部大人,您冷吗?”听义宣一问,三成才发现自己像是在发烧,全身汗湿。
“不冷。只是风有些热,出了一身汗。”
“治部大人,我还是觉得,咱们最好不要主动惹怒内府,无此必要啊。”
三成不做声。
佐竹义宣亦怨恨家康,乃是因他和家康领地相邻。这一点跟肥后的加藤与小西的不和十分相似。邻居强大,会对自己不利。但这不满一旦表现得太露骨,反而会惊醒熟睡的狮子,终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因此,义宣与三成的友情自然也有限度。他无非想通过三成,适当地牵制家康,而三成也是暂时把义宣看作盟友。当然,一旦双方发起决战,这种关系自然会发生变化,只是义宣目前还没看清三成的决心。
先把治部少辅送到家康处,假如家康责备他义宣思虑不周,就这样回答:“内府差矣,若把治部留在大坂,极有可能引发乱事,才特意将他请到贵府。当然,一切全凭内府处置了。”这样,也许义宣反而会成为亲自拘捕三成,并将其交给家康的功臣。
船只进入伏见向岛,已是第二日破晓时分。确切地说,乃庆长四年闰三月初四晨。义宣先下了船,将三成到来的消息告诉本多佐渡守正信。义宣究竟是如何说的,三成无从得知。他只知道,义宣绝不会说自己是来申斥家康的。
得知三成到来,德川府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
“看来治部是被吓糊涂了,竟然主动送上门来。”
“真是飞蛾投火。”
“好不知羞,竟厚着脸皮来投奔?”
这样的对话在府里随处可闻,也早在三成意料之中。
佐竹义宣和本多正信一起出现在码头,三成昂首挺胸走下船来。
“原来是治部大人,真没想到,快请。”比家康长四岁、年已过六旬的本多正信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神色似有些惊讶,又似一切在预料之中,令人暗自惊心。但三成也已料到。
“我有秘事要见内府面谈,烦大人前去通禀。”
“我家大人现正在会客,请治部大人先在客房稍稍歇息。”
正信回首一句话便把佐竹义宣打发掉了,“您远道而来,辛苦了。请回吧。”说罢,他在前为三成带路,假惺惺笑道:“向岛的府邸真不愧是太阁大人千挑百选的地段,真是不错的要塞。”
本多佐渡守素有德川智囊的美称,年轻时就曾游历天下,其智慧决不逊于对人生世事明察秋毫的明智光秀,甚至在堺港商家中,都有很高的评价。这些三成甚是清楚。这究竟是家康的想法,还是佐渡自己的主意呢?三成大惑不解。他想通过佐渡的反应,大体察知家康的心思。
佐渡把三成带到一间客房——这客房仍是太阁所建——之后,一本正经道:“这真是飞来横祸。,看来还是先处理加藤等人的控诉为好。”
控诉?三成一愣,看来,事情似已被察觉了,但究竟是谁告的密呢?他不由问道:“大人方才说内府正在会客,不知是哪位贵客?”
“岛津忠恒公。听说当初忠恒公惩处了伊集院忠栋,竟招致治部大人严厉斥责。想必治部大人没忘吧。忠恒公大感意外,于是退到高雄山待罪。看来忠恒公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失。尽管伊集院忠栋只是忠恒公家臣,可毕竟也是太阁爱将,仅凭一时冲动就把人……实在说不过去。忠恒公既然退到高雄山待罪,不正说明他已认识到先前的处理欠妥了吗?于是,内府就和前田善德院玄以商议,决定从轻处理,现把他从高雄山召了回来。他现正在向内府致谢呢。”
三成眉头皱了起来,没想到家康还在笼络人心。岛津氏原本乃三成的盟友,如此一来,他们恐怕就会倒向家康了。
“倒要问问:三成分明已经认定并斥责了岛津忠恒的不法,内府怎能仅凭一己之见就把他召回呢?当然这些事情,想必本多大人也不甚清楚,我当面询问内府吧。”
“哦?”佐渡若无其事道,“这些话暂且不论,现在,七将已紧随治部大人追出了大坂城,治部难道还不知?”
“已出了大坂城?”
“正是。看来,他们早就预感到,能够藏匿治部大人的只有这里了。”佐渡淡然说着,把身子向前探了探,“关于此事,在下刚才也打探了一下我家大人的意见。好像很是棘手啊,治部大人。估计他们不久就要杀气腾腾追赶道这里了。”
一听这话,三成顿时脸色大变。虽已料到他们必会前来,但没想到行动竟如此神速,自己还没见到家康,他们就追来了。
“治部大人,这些话也许超出了我的本分,大人就只当是一个老者的忧心吧。枪打出头鸟,大人在这一方面,好像考虑欠妥啊。”
“……”
“我家大人究竟该如何是好呢?若保护治部大人,对方可有七员骁将啊!”佐渡耸耸肩膀,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
这只老狐狸!三成顿时火冒三丈,但他并未做声。佐渡已对他如此态度,家康将要怎样对待他,已不言自明。
“世上之事实在难料……七将早就深知治部与我家大人不和,故,他们一定乐不可支。”
“唔。”三成好歹回了一句。佐渡说得极是,他们一定以为三成被吓糊涂了,竟然自己送到老虎嘴边。他们定是来嘲笑他。由此看来,事实与三成的预想确有很大差距,而且情况已十分严峻。除了说服家康与七将谈判之外,似已别无他法了。可这样一来,三成的命运就完全交与了家康。家康果真能巧舌说服七将吗?一旦不能说服,把自己交到七将手中,无异于羊人虎口。
“治部大人,事已至此,最好还是先不要与我家大人提岛津氏的事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保命要紧啊。即使穷鸟飞入猎人怀,猎人都不忍动杀心呢。当前最重要的,还是请求我家大人助您一臂之力……”
“住口!”
“大人说什么?”
“佐渡大人,你所谓的穷鸟,竟指三成?”
“哦,这乃人人皆知之事,大人难道如此计较?”
“哼!无礼!此次三成前来,乃是要和内府商议如何惩罚七将……”
“大人真是太客气了。”本多佐渡依然淡淡道,“既然如此,治部大人也犯不着特意赶到这里来。事情发生在大坂,大人在大坂随意处置便是,用不着与我家大人商议,我想,我家大人对此也不会有异议。”
三成顿时哑口无言。其实,对佐渡发怒时,他就已败下阵来……这一点他甚是清楚,却毫无办法。
“那么,等七将来了,我就把他们带到这里,你们在此谈判吧。”三成顿时懵了。他先是觉得全身燥热,紧接着又仿佛被泼了一盆凉水,悔恨交加。
“且等,请等一下,佐渡大人。”
“治部大人有何吩咐?”
“都怪三成失言。其实,我并不想在此和七将见面。”
“那么,还是要求我家大人了?其实,即使求我家大人,治部大人能否平安渡过此次危机,老夫都很难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