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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吉有苦难言,他万万没想到谣言竟传播得如此之快。诸多苦恼令他一筹莫展,唯有一事给他带来些许宽慰,那便是阿拾的茁壮成长。日月流逝,阿拾逐渐取代了秀吉心中的鹤松丸。
文禄四年三月,秀吉急不可耐地为阿拾取名秀赖,请求朝廷授予爵位。由于宫中有不满三岁不得晋爵的旧例,授爵之事只好推迟至八月。饶是如此,朝廷还是赐了剑和马给秀赖。
四月中旬,秀吉病倒,这已是他从名护屋回京后第二次犯病了。世人却有诸多怀疑。“看来太阁终要向关白下手了。”连市井之徒都如此传扬,这股风愈吹愈猛。从前那些络绎不绝出入关白聚乐第的人,夏天一过,也变得逐渐冷淡,就连借的金银也都悄悄返还了关白。
这一日,关白秀次刚过午时就开始饮酒,到亥时还未罢手。他越喝越面色苍白,却还缠着左卫门夫人弹奏琵琶。琵琶声响起来,他又似听非听,但一旦停下,他就怒日圆睁,呵斥不休。接近三更时,秀次终于簌簌地落起泪来。他的身边几乎没剩下一个重臣,倒不是因为酒宴时间太长,而是大家都害怕秀次酒后发疯,陆续散去。陪侍在侧的,只有三十多个妻妾,还有盛装的侍童。今夜,秀次不许女人和侍童们擅自离开。
“想走的人只管走……”老臣们一个个离去,秀次对妻妾们这么说着,可眼里却充满哀怨,“你们要一直留在我身边。”这无疑已是哀求,看来他真是不堪孤独了。
秀吉也曾为秀次配了两名辅臣——中村式部少辅和田中兵部大辅。可他们因其他事务,根本没露过面,这恐也是让秀次深感无助的原因。
秀次边听琵琶边流泪。良久,他满脸泪水地转向妻妾们,一个一个仔细端详,然后对年仅十四岁的阿宫招招手,“过来,阿宫……今晚你看上去最可人疼了。”
阿宫是一御台夫人的女儿,继承了公卿的血统,貌美而娴雅。
“是。”阿宫偎在秀次膝上,轻轻为他拭泪。秀次则双眼发红,凝视着她。其他妻妾都害怕秀次酒后发疯,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哆哆嗦嗦守候在一边。
“与你分别的时候快到了。”秀次柔声道,“我的生命快到头了。宫里八月就要为秀赖授爵,我和他当然不一样。”
“唉……”
“我的生命之火即将熄灭,你我不过是梦幻一场……”
“大人怎会……太令人伤心了。”
“你一向听话,我才告诉你……事实上,太阁一直想把你弄到身边。”
“这……”
“莫要怕。太阁比我更好色。他没想到,你这样的美人却成了我的爱妾,还曾为此大发霄霆。想必你还不知。”
“略有耳闻……”
“太阁骂我将你们母子一起收入房中,简直禽兽不如。他一边数落,一边打我耳光。”
“……”
“我死之后,你就不得不用这双玉手去拥抱白发苍苍的太阁,还要被逼亲吻那个老头,像藤一样缠在他身上撒娇……这些,你能做到吗?”
不知什么时候,琵琶声停了下来,周围死一般地沉寂。
“怎不回我,阿宫?你知我最疼你,才告诉你这一切。你听到了吗?”
阿宫僵硬地贴到秀次身上。她年纪尚轻,既不会向男人献媚,也不懂得耍手腕。但秀次的问题实在难答。若说“能”,秀次定会大发雷霆;若说“不能”,秀次恐会亲手杀了她。
“阿宫,你为何不回我?”
“这……”阿宫只能含混其词。若搪塞过关,秀次许会心生怜悯,岔开话题。
“什么意思?到底是能还是不能?”醉酒后的秀次越发固执,“你给我说清楚些。我听不见!”
“是……是。”
“是什么是!我听不明白。我问你能不能拥抱那个白发老头,与那满脸皱纹的人亲吻?”秀次举手朝阿宫的头打过来。阿宫仿佛一只狂风中的小鸟,把脸扭到一边,浑身战栗不已。秀次立刻把她的脸扳向自己,“快说!你怎么想便怎么说!”
阿宫天真的脸上早已没了血色,或许是惊吓过度,全身的血都似流尽了。
“你怎的不说?不敢说吗?”
“不……不是……不是……”
“那就快说!我死之后,太阁必会把你掠走。”
“那时……那时……”
“怎样?快说!”
“自……自杀,随大人而去。”
秀次猛地松开阿宫的脖子,热泪簌簌而下。众人都以为阿宫无奈的回答暂时缓和了秀次的愤怒,稍稍松了口气。秀次满脸悲伤,手轻轻从阿宫肩上滑落。“哦?随我而去?”
“是。”
“那好,你把刀给我拿来!”
“刀?”
“与其到时自杀,不如我亲手宰了你。”
最残忍的一幕终于来了,满座人惊慌不已。
“刀拿来了。”
今人意外的是,阿宫居然迈着坚定的步子拿来刀,交给秀次。也许,小鸟已看透了自己在劫难逃吧。秀次神情呆滞,像梦游般猛地抽出刀,晃晃悠悠站起来。他全身都散发着杀气,眼中依然泪如雨下,灯火把那鬼魅般的影子映在身后的幔帐上。
阿宫的母亲一御台欲言又止。她知,稍有不慎,惹秀次着恼,局面就更难收拾。
“阿宫,你在撒谎!”
“不,妾身无半句谎言。”
“不,你在撒谎,我心里清楚得很!”
“不,妾身不敢。”阿宫转过身,双手合十。然而,秀次却看都不看她一眼——阿宫想活下去,不只是阿宫,所有人都想活下去。
“说什么随我去,难道世上真有人愿随我去死?没有,根本没有!”
“不,妾身早就想好了。请大人动手吧。”
“你是不得已的,分明是被我逼得无处可逃……若是这样,秀次也早就准备好了。”
“大人,请让妾身先上路吧。”
“你真的想死?”
周围人再也忍耐不住,纷纷抽泣起来。众人都以为,秀次会杀掉阿宫,然而,今夜秀次并不想杀人,只是想倾述悲伤。他扔了刀,“阿世智,把架子上的茶壶给我拿来。”
一御台旁边的阿世智吃了一惊,忙抬起头。她出生于京城,年已三十,算是半老徐娘,善于吟唱“今样曲子”。
“大人,就是今日才从伏见城送来的那把茶壶吗?”
“对,就是纳屋助左卫门千里迢迢从吕宋带来的那把壶……听说太阁在伏见城以高价把这样的壶卖给各方大名。”
“是,请大人稍候。”阿世智慌忙从架上取来一个高五六寸、直径四寸多的陶壶,谁知秀次竟用手中刀啪地压住壶,“听说大膳为了取悦太阁,竟然出价二百金来购买这把壶。”
“这壶竟值二百两黄金?”
“怎么,你认为它不值?”
“妾身看不值。”
“怎么不值?你看这壶腰,像不像那个老头子的脖子?它不只值二百金,它值一千两黄金!”
“或许是吧,毕竟好不容易千里迢迢从吕宋弄来的。”
“往右边些。”
“是。”
“我今日就让这把壶代阿宫受死。”秀次刚才还站立不稳,却突然间挥刀斜砍过来。
“啊!”阿宫不由大叫。刀落到了她身上,只听哧啦一声,蓝色罗衫从腋下直裂到肩膀,雪白的肌肤露了出来。她顿时仰面倒在地上。一御台慌忙上前抱起女儿。其实阿宫并未受伤,刀只是把她的衣服割裂了。看见女儿无恙,一御台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母女二人被同一个男子纳为小妾……比起女儿来,母亲一御台更觉屈辱。她看到女儿平安无事,紧张的心忽然松弛下来,竟昏死了过去。秀次眼里虽杀气腾腾,却惊恐地大声道:“怎回事?难道我把阿宫杀了?”
“没有,没有。”阿世智慌忙护住一御台母女。
秀次将刀猛地伸到阿世智身前,“既然没有,一御台为何倒在地上?这分明是故意嘲弄我。我绝饶不了她!我要杀了她!”
“请大人……请大人手下留情。一御台只是……只是惊吓过度。”
“都给我退下!我话一出口,就必杀不可。母女二人一个也不留!”
秀次抬脚就要踢开阿世智。这时,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不破伴作忽地站起身,挡在前边。“大人,请手下留情。”伴作身上有一种不寻常的娇艳,他今年十七。正如森兰丸之于信长,伴作也是秀次形影不离的宠臣。
“阿伴,你为何要拦我?”
“大人,您太不近人情了。”
“我不近人情?”
“是。身为关白,绝不可如此行事。这里所有的女人都依靠关白,都是手无寸铁的弱女子。”
“你这话听来有意思,阿伴,这么说,你便能反抗了?”
“大人莫要岔开话题。您也看到了,大家都恐惧异常,还请大人把刀收起来。”
“阿伴,拔刀!”
“大人!”
“好,我听你的。但是,你得代替她们。”
“大人……”
“哼!我要把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杀掉,全都杀掉!无人能理解我内心的悲伤……你不用顾忌,你的刀若能杀我,你只管杀。”
“大人,请您冷静。”伴作声音铿锵有力,透出凛然之气,“大人这般胡来,正说明太阁的看法是正确的……后世必会耻笑您无关白的器量。”
“我早就想到这些了,只管嘲笑去!我已经不再顾忌名声了。拔刀,阿伴!秀次不堪舅父的欺凌,已完全疯了。这样也罢,也罢。我秀次……”
伴作伸出左手,架住秀次的右臂。渐渐的,他的眼圈也红了。他早就料到秀次酒后会出事,却更觉悲伤。一人若被他最信任的人无情抛弃,就会变得毫无顾忌,异常狂乱。秀次最信任的就是秀吉,可秀吉却从心底憎恨秀次……这些事,伴作无法理解。
西丸夫人、石田三成、增田长盛等人确把秀次看成了绊脚石。尽管如此,秀次只要谨慎行事,也并非不能扭转局面。可是,所有的良机却被他自己糟蹋了。
伴作认为,一切都因秀吉的一番话——不久之后,就会从朝鲜去征服大明,让秀次做朝鲜王,或去大明任关白,这些话让秀次疑虑重重。不仅如此,后来每当战局不利,欲让秀次出征的谣言就甚嚣尘上,无疑加深了秀次的怀疑。太阁明知这是一场打不赢的战争,可还要把我赶到朝鲜,让我在那边自取灭亡……秀次愈陷愈深。
“好,阿伴,你好像能明白秀次的苦恼。拔刀!拔出你的刀,想怎么砍就怎么砍。看看到底是我被你杀掉,还是你被我砍死……”
伴作不答,单是对另一个侍童杂贺阿虎道:“阿虎,快把一御台母女弄到别的屋里去。”
“要和大人打斗?”
“快!这样下去怎么行?一旦出事可不得了,让女人们赶紧退下。”
“明白。”阿虎立刻起身,背起一御台,山田三十郎则赶紧上前抱起阿宫,众人匆匆撤了下去。
“快,都退下去……”伴作吩咐大家时,秀次依然神情呆滞,扑倒在伴作身上。女人们呼啦全站了起来,匆匆离去,仿佛被疾风骤雨打落的花。其实,这一切并非只有今晚才发生,近来常会出现这种情形,每晚的酒宴都是这样结束。
人们都退下去之后,大殿里空荡荡的,只有成排的烛台,及狼藉的杯盘,让人有劫后余生之感。
“好了,大家都走了。来吧,阿伴,你我一决雌雄!”秀次哇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