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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府。”马鞭一抽战靴雪块,李牧转身走了。
幕府聚将,接受王书,无论韩仓如何神采飞扬地宣说赵王之志,李牧始终没有说一句话。韩仓自觉无趣,终究灰溜溜住口。李牧这才站起身来,拄着那口数十年须臾不离其身的长剑,平静地一挥手道:“司马尚执掌军务。”说罢,李牧对着满厅大将肃然深深一躬,一转身大步赳赳出了幕府。
哗啦一声,大将们都拥出了幕府,人人泪光,人人无言。便是赵葱与其部属大将,也同样地热泪盈眶。李牧没有一句话,再次对将军们深深一躬,翻身上了那匹雄骏的阴山战马,一举马鞭,便要带着生死相随的两百飞骑风驰电掣般去了。
“大将军稍待!”司马尚骤然前出,横在李牧马前。
李牧圈着战马看着司马尚,脸色平静得有些麻木。
“诸位将军!我等随大将军一同入宫,向赵王请战!”
随着司马尚的吼声,大将们哄然一声爆发,愿随大将军请战的呼喊在雪原山谷荡出阵阵回音声浪。韩仓看得大急,厉声喝道:“国有国法!赵王召大将军会商战事,何有拥兵前往之理!你等要反叛么!”“鸟!脏货小人!”边军大将们被激怒了,一声怒吼蜂拥抢来围住了韩仓。赵国素有兵变传统,大将们当真杀了韩仓,谁也无可奈何。赵葱眼见李牧冷笑不语,心下不禁大急,一步抢前挡在韩仓面前高声喝道:“少安毋躁!都听我说!”边将们稍一愣怔,赵葱部将已经围了过来纷纷拦挡边将们上前。韩仓早已经吓得两腿发软,靠在护卫身上不能动弹。赵葱高声道:“杀死韩仓事小,牵连大将军事大!大将军既已奉命,自家部将却杀了王使,大将军对赵王如何说法?陷大将军于不忠不义,我等有何好处!赵葱之意:听凭大将军决断,大将军不去王城,我等拥戴!大将军去王城,我等也拥戴!”大将们纷纷嚷嚷终于汇成一片吼声:“好!听大将军说法!”
“诸位,”李牧不得不说话了,“我军久困井陉山,粮草将尽,援军无望,退不能退,进无可进。若无举国抗秦之势,则我军必败,败得比长平大战还要窝囊!李牧毕生征战,不曾窝过一兵一卒,而今却要活活窝死二十余万大军,心下何安也!将军百战,终归一死。而今赵王有会战之书,这是赵军的唯一出路,也是赵国的唯一出路!唯其如此,纵然刀山在前,李牧死不旋踵!”
所有的大将都沉默了,唯有旌旗猎猎之声抖动在寒冷的旷野。
“司马尚与大将军同往!”
“不。谁也不要同往。”
李牧对慷慨激昂的司马尚一摆手,圈马转身对将士们高声道:“兄弟们,战死沙场才是将军正道!谁也不要将鲜血洒在龌龊的地方!都给我钉在井陉山,扛住王翦,扛住秦军!纵然血染井陉,也教秦人明白:赵国之亡,不在赵军——”
“赵国之亡,不在赵军!!”
将军们的吼声激荡了整个军营。片刻之间,连绵大营交相激荡起愤怒的吼声。“赵国之亡,不在赵军!”所有人都被这句话震撼激发起来,长期憋闷的火焰突然喷发了。兵士们拥出了帐篷,民伕们拥出了山洞,红色的人群奔跑者汇聚着,一片无边无际的火红包围了幕府包围了李牧。
“我民威烈,天恒亡之,李牧何颜立于人世哉!”
李牧一声喟叹轻夹双腿,阴山战马长嘶一声飞入了茫茫雪原。
赵国的最后一个冬天,李牧离开了井陉山营地,从此永远没有回来。
多年之后,李牧最后的故事渐渐流传开,化成了谁也无法印证的种种传闻。历久沉淀,李牧的结局又进入了一片片竹简刻成的史书。《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所附之《李牧传》云:“秦多与赵王宠臣郭开金,为反间,言李牧司马尚欲反。赵王乃使赵葱及齐将颜聚代李牧。李牧不受命,赵使人微捕李牧,斩之。废司马尚。”《战国策·秦策》则记载:赵有宠臣韩仓,以曲合干赵王,其交甚亲,其为人嫉贤妒功臣;赵王听信韩仓,召回李牧,命韩仓历数其罪;韩仓说李牧见赵王而捍匕首;李牧辩说自己患有孪曲病(手脚僵硬),恐见赵王行礼不便而接了假手,并愤然对韩仓亮出了假手;然韩仓还是以王命为辞,胁迫李牧自裁了。当代历史学家沈长云等所著《赵国史稿》中华书局2000年11月第一版。对如上说法做了辩驳考证,结论云:“他所讲述的李牧的故事(司马迁听冯唐所讲述的李牧故事),并不比《战国策·秦策》所载更可信。”
无论李牧之死有多少种说法,李牧确定无疑地被赵国庙堂杀死了。
李牧之死,开始了赵国最后的噩梦。
这是公元前229年冬天的故事。
七、灭赵大战秋风扫落叶般开始
王翦一接到顿弱密书,立即下令全军备战。
对山东五国尤其是赵国的军政态势,王翦是刻刻上心的。除了顿弱、姚贾的伐交商社,王翦还在秦军斥候中反复遴选,编成了一个六百人的精悍的间士营,专一深入各国搜集军政消息。之所以如此,在于王翦是战国末期最具政略眼光的统军名将。王翦对秦军大举东出有一个根本评判:秦欲灭六国而一统天下,不战不行,唯战不行;此间分际,便在于如何最大限度地不战而屈人之兵,从根基上摧毁六国。也就是说,王翦是战国之世将兵家大道与统兵征战之才水乳交融于一身的大军统帅,也是军政兼明的唯一统帅。大军开出之前,王翦夜入咸阳,与秦王嬴政专门就战法作了商讨。
“老臣统兵出关,欲变秦军旧日战法。”王翦开门见山。
“何以变之?愿闻见教。”秦王没有惊讶。
“秦军传统战法,以攻城略地歼敌大军为要旨。是故,攻必拔城下地,战必斩首灭军。行之日久,遂成传统。拔城斩首之数额,亦成军功大小之尺度。而今,秦军以灭国为要旨,便不能仅仅以拔城败军、斩首灭敌之法对山东作战。灭国之战,目的在摧毁其国政根基,铲除其王族庙堂,而不仅仅在战场歼敌。是故,战法须变。”
“上将军怕本王以旧战法施压催战,故先申明?”
“秦王之压,老臣可辩。朝野将士施压求战,老臣难当。”
“灭国大战,战法大要何在?”
“大要在三:战胜不求斩首,夺政不求下城,除奸不求灭贵。”
“愿闻其详。”
“其一,战胜不求斩首。我军对敌,务求战胜而败其军溃其心可也,不能大肆斩首杀戮,以免其举国成军作困兽之斗。当年长平大战,武安君坑杀赵军数十万降卒,反逼得赵国死心血战而我军反败。如此覆辙,不可重蹈也。其二,夺政不求下城。灭国根基,在于夺取都城、去其庙堂、除其施政之能。是故,我军攻占都城之后,不能如既往那般城城攻占掠夺财货人口。当年乐毅攻齐,下齐七十余城而不能灭齐,在着力过甚也。如此覆辙,不可重蹈也。其三,除奸不求灭贵。而今山东昏昧,各国都有奸佞盘踞庙堂,以致山东列国大都成为一盘散沙。我军入都夺政,仅除奸佞而不诛杀世族贵胄。如此,可免世族追随残余王族逃国抗秦,则国可安也。此为老臣三战之法。”
“嬴政谨受教!”年青的秦王二话没说,挺身长跪肃然一躬。
那夜会商一了,秦王嬴政下了一道特急王书给各要害大臣并各军大将,将王翦陈述的战法方略全数申明,王书末了道:“上将军之战法,乃秦军灭国之精要,务求实施军前。东出大战,但凭上将军调遣,本王并在国大臣、军中将士,悉数不得施压催战!”
唯其如此,王翦大军在井陉山与李牧大军相持半年未曾激战,李信、杨端和两路大军逼而不进引而不发,挟雄厚军力空耗巨额粮草而大半年不战,秦国朝野竟无强烈催战之声浪,当可解也。虽然如此,军中将士对风雪半年不战不退毕竟难以忍耐,眼看年节将近,幕府依然没有大战迹象,秦军将士终于焦躁了。
“再不出战,我等上书秦王求战!”蜂拥而至的将士们不断地吼叫着。
王翦走出幕府,只说了一句话:“发下令箭,老夫准许尔等赴咸阳求战。”
将士们默然了。幕府求战,无非焦躁之心不可耐而已。大将们谁都知道秦王特书,果真赶赴咸阳,求战不成反倒可能耽搁了战场立功。毕竟相持日久,大战随时可能迸发,将士们只是不耐风雪壁垒之清冷而寻求早战。王翦不再如同往日那般说服,而是破例准许将士直赴咸阳请战,将士们反倒一片沮丧没了声气。
“信得过老夫,便回营垒。”又是一句,王翦走了。
便在将士们请战的旬日之后,顿弱的密书到了。此前,王翦已经从间士营得到密报:顿弱被郭开羁留邯郸王城形同人质。所以,王翦对顿弱密书所报的李牧去军消息不能立即断定虚实。毕竟,郭开是天下第一大奸,顿弱其人王翦也不甚熟悉,王翦宁可等待消息印证而后断。正在秦军将士们走出冰雪壁垒收拾营地军械嗷嗷备战之时,间士营消息到了,与顿弱所报一致:李牧去军,进了柏人行宫。
“南北军令发出。”王翦拍案而起。
两司马立即带着早已拟好的军令飞出了幕府,向南北两路大军而去。
“聚将鼓!”王翦大手一挥,赳赳大步出了军令坊。
辕门外的隆隆鼓声未过三通,大将们便齐刷刷赶到了幕府聚将厅。
“诸位,李牧去军,我军战机已到!”
王翦激昂的话音落点,大将们却没有惯常的亢奋神情,一阵惊讶之后反倒显出几分落寞,人人板着脸一片默然。王翦悠然一笑,倏忽又肃然道:“李牧两胜秦军,诸位寻仇之心甚重,唯以李牧为对手决战而后快。此等战心,老夫尽知也。与天下名将一见高下,为将之雄心猛志也。老夫,也是一样!然则,此为灭国之战,不是寻仇之战!灭国之战,要的是国家功业,不是一将功业!若赵国政事清明,李牧可全力率赵军抗秦,我军自当与李牧放马一战,其时战胜李牧,自是秦军功业荣耀!然目下赵国庙堂昏昧,李牧大军左右掣肘内外交困粮草匮乏后续无援,秦军战胜如此李牧大军,荣耀乎!耻辱乎!反之,李牧死于赵国庙堂,可显忠勇志节,可彰赵国恶政,青史煌煌其名!李牧死于秦军,则秦国徒负恶名而赵人必恨秦国。其时也,赵人追随残余王族死力抗秦,亦未可知!果真如此,秦国一统天下之大业何在!故此,灭国大战,根在大局,不在是否与一将做沙场寻仇之战!”
“不求寻仇!愿奉将令!”
以军中惯例,大将们同声一吼,便是认可了主将说法。
王翦一眼扫过大厅,长吁一声,长剑打上六尺立板上张挂的羊皮地图道:“只要李牧去军,不管赵军何人为将,我军都立即开战灭赵!战法是:南北两路大军同时猛攻,杨端和南军合围邯郸,李信北军直下代郡进逼信都与柏人行宫。其时,赵国必令井陉山赵军出动,或救邯郸,或保信都,两者必居其一。我西路大军则无论井陉山赵军如何出动,都全力越过井陉山追击赵军,横插赵国中部,将赵国拦腰截为两段!使邯郸、信都、柏人三处庙堂根基不能相连,根除其施政聚兵之出令轴心!”
“明白!”聚将厅一声雷鸣。
“章邯军攻占井陉关,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