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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你不小了,其实你还不大。”马林生站起来,扶扶眼镜,掸掸笔挺的西服,自负地说,“就你现在那境界,还没法跟我对话呢。”
“您给个准日子爸。”马锐喊着追出门,在门口台阶上跺脚,“您不能再扩大影响了!”
“喂屋里有人么?”
“谁呀?噢,夏夫人。找夏青呵?她不在。”
“你一人在这儿趴着桌子吭哧吭哧较什么劲呢?”
“没事,随便诌几句诗,抒抒怀。”
“你最近日子过得挺滋润?”
“强颜欢笑罢了——瞎混。有事么?干吗这么欲说还休的?”
“你听说最近咱这一片有个谣言传得挺厉害的?”
“知道,是说我的吧?根本不往心里去。好事我自为之,笑骂由人笑骂。”
“不是说你,是说我们夏青和你们马锐。”
“是么?好哇,让大完全学个精神准备也好。我的意思现在还是以学习为主,其他事放到以后再说。”
“马林生同志,我是很严肃的,你不能跟谁都是这副腔调,我不是你儿子!”
“看出来了。我有什么办法?我也没权去封大家的嘴巴,别人要说只好由人去说,我们不慌就是了。”
“没这么简单吧?关于这个谣言我已经查了,顺藤摸瓜结果发现根子就在你这儿。”
“怎么会是我?”
“没错,我已经多方证实了,谣就是你第一个造出来的,你就是谣言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老实说,我很气愤,万没想到。”
“你一定是搞错了,你经常搞错。我没事撑的给自个孩子造这谣干吗?我脸上有光呵?”
“抵赖是没有用的。所有人包括你儿子,都说这话头是从你那儿提起来的。你先拿他们开玩笑,然后慢慢他们同学、大家都开始拿他们俩开玩笑——你是个做长辈的,怎么能跟孩子开这种玩笑?你简直让我……骇我听闻!”
“真是我干的?那我可是有点操蛋了。”
“你今已没喝多吧?”
“没,我今儿还没喝呢。”
“那好,你要现在头脑清醒,我就继续跟你往下谈……我们夏青是女孩儿,将来还得嫁人呢,甭管干什么,都需要个好名声。现在可好,才这么小就平白无故让给玷污了,也亏你好意思!”
“这事我做得是有点造次。这么着吧,我去跟大家解释,都谁知道这事你给我个名单。”
“你还是喝了点儿吧?”
“没喝,真的没喝。”
“那你就是智力不够。这事能解释么?越解释还不传得越快不知道的也知道了。”
“那怎么办呢?咱确实不能让孩子背这黑锅时甭管男孩女孩从小有了这么个风流名声,也影响进步呵。”
“可是,我集合深呐,就因为我从小有几分姿色,又长了个笑模样儿眼角往上挑,碰上多少想毁我的人?到如今才太平几年。我可不想让我女儿像我一样,饶让人占了便宜还骂你声贱!”
“是呵是呵,你那点事夏经平都跟我哭诉过,你也算后余生。”
“他知道那点算什么?最要命的我没敢告诉他,全烂我自个肚子里了。”
“都是苦孩子呵,要开诉苦会都有一肚子话要说。”
“不能妈完了轮到闺女,一个躲过去的都没有!”
“不能!这么着我都不答应!凭什么倒霉的总是咱们孩子!”
“老马,咱们也算神交已久了,打坐在摇车里起就在一条胡同的墙根下晒太阳。我今儿真不是找你来问罪的,我就是求你高抬贵手放我们娘儿俩一马。”
“你这话儿怎么说的?这不是骂我以?”
“真的,我这是心里话,这事既已出了,谁也没办法了,以后千万别了,我知道你没恶意,就是跟孩子们逗逗,可我不像你,也就是这几年闲话刚少点,真不经一逗。”
“有人又把你联系上了?说是你的遗传?”
“我不怨别人那么说,谁让咱早先有把柄让人攥着呢?咱说话挺不起腰呵。可你说,我这几年规矩不规矩?”
“也亏你家有个法院的现成管着。”
“我为什么?就为在儿女面前是个正经形象,让闺女觉得这妈还值得尊敬,没给她四处丢人去。我不是老了,没处花去我是收着性子呢。”
“这我信,你要想你还能。”
“所以我慌呢,所以我怕呢。传我闺女的闲话最后势必连到我这儿,那我这点苦心就全白费了……让谁瞧不起也不能让自个女儿瞧不起,让谁说贱也不能让自个女儿觉得贱……”
“你别哭啦,你的密大家都替你保着呢。没那么严重,他们能造谣,咱们还能造谣呢,夏青她一辈子都知道不了真相。”
“唉——我此生已经不存其他想法了,心全在这个女儿身上。只要她对我好,全世界的人都对我恶蛩蛩的我也无所谓……所以我一听说顿时跟前发黑就像天要塌下来一样心想非得来找你——咱们小老百姓除了孩子还趁什么?又不让多生……”
“其实,就算夏青听到什么也不会怎么样。再怎么说你也是她妈,生她养她的妈……”
“何必让孩子难过呢?就让她一直认为她母亲是天下最纯结、最善良的女人不好么?”
“……”
“再说,我也没把握,不敢冒这险,万一她真嫌了我……”
“不会不会,夏青懂事。”
“懂什么事呵!一直生活在鲜花蜜糖中,只知道大灰狼是坏人,小兔羔子是好人,爱憎分明着呐。我这么小心注意着成天价,就因为实在不是个圣人,她还对我老大不满呢。”
“这么教育孩子不见得对她好,总有捂不住的那一天。”
“谁说不是?我也为难,让她老在梦里吧,她老长不大,叫醒她吧,又怕她伤心;等她慢慢自个醒呢,又怕冷不丁一睁眼吓坏了,她那么小,哪受得了看见父母也长着尾巴?你已经使她非常困惑了。”
“我?”
“对,她问我好几次了:‘妈,你说马叔叔这个人过去挺好的,现在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极为不理解。我能说什么?
我能告诉她马叔叔现在算不上坏,他有权按照自己的喜好生活我能这么说么?我能理解你她能理解你么?她只知道一种生活方面所有的教育都告诉她不这么生活就是堕落她岂不会更糊涂?我只有无言以对。“
“……她认为我怎么了,变成什么样儿了?”
“我也这么问过她:马叔叔变成什么样儿了?她说不出所以,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说你像个孩子……”
“马锐也这么说过,这是他们的一致看法——我怎么会像个孩子?他们为什么不说我更像个大人?”
“说你像孩子意思就是说你随心所欲、不管不顾、说话做事都不大谨慎……不庄重——除了父母老师榜上有名的英雄模范他们哪见过其他大人?”
“也不知是咱们误了他们还是他们误了咱们?”
“老马,我要跟你说几句心里话了。在孩子面前该装还得装,不能太让他们看透了你。你已经在他们面前装了那么些年了,把他们的趣味都灌输出来了,忽然一下撕下脸,你再真诚他也接受不了!他就认你拿着劲那副形象,别的全都不对!”
“可马锐并不喜欢我原来那副样子——我自己也不喜欢。”
“你太真诚了。”夏太太忧伤地望着马林生微笑,“你真诚得都让我有点爱上你了。可没人需要你的真诚,包括你的孩子。”
第十七章
那年,秋天很长。一直到十一月份,天气愤仍很暖和,树叶大都没掉,好好地长在树枝上落满一春一夏的灰尘色泽黯淡。街上一到人夜已经可以看到一辆辆挂拖房的运煤卡车奔驰而过。大小饭馆都贴出“新添涮集肉”的招牌,时髦的男女也都换上不一身集皮或呢子集绒衫什么的,给人的感觉这个国家的畜牧业还很发达呢。
马林生近来一忙着操办结婚的事情,他和齐怀远决定把两家的房子换到一起,最好是换两套挨着的楼房单元,这样既能照看孩子又能互不干扰。他以平房换楼房又有这么个条件,一下很难找到合适的,可是就要去奔波,时间基本上都搭在换房子上了。
他每天都回来得很晚,一般情况下他回来儿子都睡着了。
他看到的总是儿子入睡后安详的面容,早晨一睁眼,儿子又走了,所以他完全没发现儿子近来心事重重。
马锐岂止是苦恼,简直就陷入了一种梦魇般的恐惧中。这个他呆惯了的,一回来一看到一走在其间便感到安全、自在的胡同现在已经成了一条充满荆棘和陷阱的畏途。每天上学放学经过这条胡同都成了一种对他毅力的考验,以至他现在每当跨出家门向校门都条件反射地缩紧了心,佝偻着身子,像是去受刑或接受判决。他焦虑,愤怒又无可奈何,连生活的勇气也近乎丧尽,屡次想到远走高飞或拚死一搏。
那帮在胡同打台球的坏小子们总是在他经过时截他。这帮坏蛋不光截他,几特殊柄学路过的中小学生都挨过他们的截,搜身和或轻或重的凌辱,不少大人也受过他们气,特别是年轻男女,每过一对儿,都要被他们起一通哄,说几句难听的下流话。谁也拿他们没办法,只得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那些身强力壮的大汉他们也不去招惹。运动会期间,派出所的警察曾驱逐过他们,可运动会一完各方面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又把球案支上了。大概是前一阵儿老实呆在家里憋坏了,这回卷土重来更可着劲儿在过往行人身上抖威风,闹得更欢了。
马锐挨他们揍过一回,脸可能是被他们记住了,他们尤其喜欢欺负被他“灭”过一道的主儿。所以,别的孩子歌是偶尔、隔三差五被截,而马锐则是过一回挨一回截。
每当马锐经过胡同口台球案子时,这帮家伙中没玩球的那几个就会手杵杆像日本太君手按着戳在地上的战刀在他身后阴阴地喊:
“小子,站住。”
如果同行的还学几个孩子,一时没闹清他们在喊谁站住,马锐的脚没马上停下来,他们就会继续喊:
“说你呐小子,装没听见呵!”
这时,所有的孩子都只好站住,回过头来像一群赶集的老百姓等着守城门的伪军来搜查。
儿个邪劲儿毫不逊于电影里的汉奸的无赖晃着膀子走上来,噼哩啪啦地扇走其他小孩,只留下马锐,然后开始问,装作对什么都好奇:
“兜里有什么呀?都掏出来叫我们看看。”
马锐只得把各个兜里的东西全掏出来,搁到他们手心里,任他们翻拣。
他们留下他们中意的随便什么,当然包括所有的钱,然后把剩下的往地上一扔,“拣吧。”
看马锐蹲着一点点拣拢。
收走钱物时大都还问一声:“这东西我玩几天呵,舍得么?”
马锐只能含着泪,一声不吭。
“别那么小气,回头再找你爸要。钱嘛,谁花不是花?”
钱多时,就有个别坏蛋嬉皮笑脸地作好作歹,“别都象走,给人家小孩留点,要不忒不够意思了。”于是扔给他一毛两毛的。像是他们给他的施舍。“拿着拿着,别客气,去买几块糖吧。”
钱少了,他们就会瞪眼奚落他,“你们家怎那么穷呵?就给你带这点钱?钱呢钱呢?人民的币印出来都哪儿去了?”
如果他手里有冰棍或攥着油条,这帮家伙中准有一个一把夺了去,不顾是否沾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