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经过短暂的沉默,沃兰德开口说:
“不得不打扰二位了,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和大师!不过,你们还是别生我的气。我想,我不会让你们二位后悔的。那么,好吧,”他只对大师一人说,“您去向这个城市告别一下吧。时辰已到,我们该离开这里了。”沃兰德说着,举起那只戴着喇叭口黑手套的手,指了指河对岸。对岸无数个火红的太阳正在把窗玻璃烧化,而在这些太阳的上空则笼罩着一层云雾、黑烟和水汽——那是一天中被晒得滚烫的城市散发出来的。
大师翻身下马,离开几个骑士,在地上拖着黑斗篷向山风的断崖处跑去。大师凝望着眼前那座城市,刹那间确实有一种牵肠挂肚的愁绪悄悄浮上了他的心头,但这种感情很快便为某种甜美的惶惑感所代替,继而又变成了面对着浪迹天涯、居无定处的生活的激动不安。
“这是永别!必须明确认识这一点。”大师小声自言自语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开始静静地谛听自己的心声,他想确切地铭记下此刻他心灵中发生的一切。他觉得,他内心的激荡逐渐变成一种深邃的、非常强烈的委屈感。但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便烟消云散了,不知为什么又产生了一种傲世出尘的冷漠感,而它最终又被一种永恒安宁的预感所代替。
几个骑马人默默地等待着大师。他们看到,在断崖边上,一个高高的黑影做出各种姿势,时而昂首挺胸,像是恨不得一眼望遍全城并进而窥视它的四周,时而又俯首沉思,仿佛要穷尽脚下那横遭践踏的芳草的奥秘。
还是不甘寂寞的河马打破了这沉默。他向沃兰德请求说:
“老师,请允许我在飞行之前吹声口哨以示告别吧。”
“你会让这位女士受惊的,”沃兰德回答,“另外,你别忘了,你今天的各种胡闹也该到此结束了。”
“噢,不,不,主公,答应他吧,”玛格丽特急忙说。她这时稳坐鞍桥,双手叉腰,长长的黑斗篷后襟曳到地上,活像一个阿玛宗人①,“您就让他吹一声吧。在启程远行之前我觉得有些感伤。主公,这也很自然吧。甚至在一个人明知行程的终端会有幸福的情况下仍然会这样,是吧?所以,您就允许他逗大家开开心吧,不然我真怕最后会哭哭啼啼的呢,那可就把个大好行程给搅了!”
①或译为“亚马孙女人”,古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尚武善战的妇女族,组成女人国。关于阿玛宗人的神话在中世纪流传很广,有人曾在美洲寻找这一女人国,故有亚马孙河的命名。
沃兰德朝河马点点头。河马顿时精神振奋,跳下马来,把两个手指放进嘴里,鼓起两腮用力吹了一声。玛格丽特只觉得耳朵里轰隆隆地响,坐下的马骤然竖起了前蹄,树林中传来哗啦啦的干树枝落地的声音,大群的乌鸦和麻雀飞起来,一个高大的尘土柱向河边旋转而去。还远远看见行驶在莫斯科河中码头附近的渡船上,几个乘客的帽子被刮进河里。大师被哨声惊得颤抖了一下,但他并没有回头,而是更加不安地做起各种手势来——他向空中举起一只手,仿佛在向那个城市发出威胁。河马颇为自负地回头看了看。
“吹了一声,这不假,”卡罗维夫像是宽宏大量地评论道,“确实是吹了一声,不过,说句公道话,吹得实在稀松平常!”
“本来嘛,我又没当过唱诗班指挥。”河马矜持地绷着脸回答他,同时忽然向玛格丽特挤了挤眼。
“还是让我来照早年的样子试试吧!”卡罗维夫说着,搓了搓手,吹了吹手指头。
“不过,你可要当心,当心啊,”骑在马上的沃兰德严肃地说,“可不许闹到伤害人身的程度!”
“主公,请您放心,”卡罗维夫一只手捂在心口处回答说,“我汗开玩笑,仅仅是开个玩笑……”他说着,便向上一挺身子,立刻长高了一大截,仿佛他整个人是橡皮做的一般。然后他用右手手指巧妙地勾成一个花形,身子像螺丝似地朝一面扭了两圈,然后又猛然向相反方向还原回去,同时发出了一声嗯哨。
玛格丽特不是听见了,而是看见了这声唿哨,因为它把她和她胯下那匹烈马一起吹出去足有十俄丈开外。她旁边的一棵大像树被吹得连根拔起,地面裂开许多条大缝,一直伸延到河边,河岸上很大一片土地,连同地上的码头设施和餐厅,统统移到了河中。河水像沸汤一样翻滚,掀起高高的浪头,整个一条渡船被抛到了河对岸绿油油的低洼地上,然而船上的乘客却个个安然无恙。一只被巴松管这声唿哨吹死的乌鸦,吧喀一声落在玛格丽特的正在打着响鼻的马前。这声唿哨把大师也惊动了,只见他两手抱住脑袋,急忙朝等待他的同伴们跑回来。
“喏,怎么样?”沃兰德从马上问大师,“所有的账都清理完了吧?都告别过了吧?”
“是的,都告别过了。”大师回答说。他镇静了一下,勇敢地正面看了看沃兰德的脸。
这时,沃兰德可怕的声音响彻了漫山遍野,宛如一口洪钟发出的巨响。
“时辰到!!”
随后便是河马的一声刺耳呼啸和他的哈哈大笑。
几匹骏马一起向前冲去,转瞬间骑士们便升向高空,飞驰而去。玛格丽特只感到她的烈马在咬着、撕扯着嚼铁。沃兰德巨大的斗篷随风而起,在全体骑士的头上飘扬,它已经渐渐完全遮住黄昏的苍穹。趁着这黑色罩单的一角稍稍被吹向一旁的一刹那,玛格丽特在奔驰中回首望了一眼,她看到,身后不仅再没有城市中五颜六色的高塔和盘旋在高塔上的飞机,而且城市本身也不见了,它已沉入地下,留下的仅仅是一片烟雾。
第三十二章 宽恕和永安
神明啊!诸位神明!垂暮时分的大地多么令人伤感!沼泽上空的云烟又是多么神秘莫测啊!只有那些在这云烟中辗转徘徊过的人,只有死亡之前经受过众多磨难的人,只有肩负着力不胜任的重荷在这片大地上空翱翔过的人,只有他们才知道这一切。只有已经疲倦的人才了解这一切。因而他才能无所惋惜、毫不遗憾地离开这大地的云烟,离开它的池沼与河川,恰然地投入死神的怀抱,因为他知道,只有她,只有死神,才能给予他宁静和平安。
连魔法唤出的黑马也已感到疲倦了,它们驮着骑士奔跑的步于变得越来越慢,听任那无可避免的黑夜渐渐从后面追赶上来。甚至从来不知安静的黑猫河马也感到了背后的黑夜在步步逼近。他此刻完全消停下来,两只爪子紧紧抓住马鞍,松开尾巴,板起一副严肃面孔,一声不响地在策马飞驰。夜开始用它黑色的罩单蒙住森林和草地,开始在下界遥远的地方点燃起无数忧伤的灯火。然而,这些灯火如今显得那么陌生。无论是玛格丽特还是大师,都已对它们不感兴趣,毫无需要了。夜正在超过这群骑士,它从他们的头顶上散落下来,同时向耽于忧思的苍穹,时而往这里,时而往那里,抛出一颗又一颗苍白的星星。
夜色越来越浓,它现在正与骑士们并肩飞行,揪住飞驰的骑士的斗篷,把斗篷从他们肩上扯下来,揭开他们的伪装。此刻,在爽人的清风吹拂中,玛格丽特睁开了眼睛。她看到这些飞向自己目的地的人们的面貌正发生着惊人的变化。当一轮深红色满月从迎面的森林边缘唇面冉冉升起的时候,所有的伪装便都已消失,魔法唤出的那些并不耐久的外衣,已统统掉进泥潭,淹没在浓雾中了。
如果我们现在看到在大师的情人右边同沃兰德并马奔驰的那个人,未必能认出他就是巴松管卡罗维夫,就是那个根本不需要任何译员的神秘外国顾问的自封译员。这位方才还以巴松管卡罗维夫作名字、穿着破旧的马戏团服装离开麻雀山的人,现在变成了一位披着深紫色斗篷的义士,他轻轻握住缰绳,板着极其忧郁的、像是永远不会出现笑容的面孔,默默奔驰在沃兰德身旁,只有那缰绳上的金链子发出微微的响声。他低着头,下巴颏儿紧紧贴在前胸,既不观赏满月,对下面的大地也无动于衷。他正聚精会神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他怎么变化这么大?”在呼啸的风声中,玛格丽特轻声向沃兰德问道。
“从前这位义士说过一句不很恰当的玩笑话,”沃兰德向玛格丽特转过脸来解释说,他的一只眼里闪烁着温和的光芒,“在谈到光明和黑暗时,他编了一句语意双关的俏皮话,话说得不很恰当。所以这位义士后来就不得不更多地充当滑稽角色,时间比他原来所估计的长多了。但是,今夜乃是清账之夜。义士已经把他的账还清了,结账了!”
夜还扯掉了河马那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揭下了他身上的皮毛,撕成碎片,扔进了沼泽。原先常为幽暗之王寻开心的黑猫,这时已恢复成一个身材清瘦的少年——一个年轻的魔鬼侍卫、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好的侍从丑角。现在,他正用那青春年少的面庞迎着明月的光辉,安安静静地、默默地飞驰着。
飞行在最边上的是阿扎泽勒,他的一身铁甲闪烁发光。月光也改变了他的面貌:他嘴上那颗丑陋不堪的獠牙不见了,斜眼原来也是假的。此刻他的两只眼睛同样地空洞、幽暗,脸色十分苍白、阴冷。正在纵马奔驰的阿扎泽勒露出了他那干旱沙漠之怪——旱魃和杀人恶魔的本来面目。
玛格丽特看不见自身有什么变化,但她对大师的变化看得清清楚楚。大师的一头白发在月色下泛出银光,迎面的疾风把它吹成发辫在脑后飘荡。每当他的长衣襟被风吹起时,玛格丽特便看到大师脚上穿的是一双喇叭口骑兵长靴,靴后的刺马针时而像星垦似的闪光。和魔鬼少年一样,大师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明月,朝着它微笑,仿佛它是一位同他十分要好的可爱的姑娘。他嘴里不断地喃喃自语,这个习惯是他在第118号病房养成的。
最后便是飞行中的沃兰德本人的形象——他此时也现出了本来面目。玛格丽特说不出他胯下那匹骏马的缰绳是什么编织的,只觉得它像一条由无数月光光环组成的银链,那骏马则不过是一大片黑暗,马鬃则是一片乌云,骑士靴上的马刺原来是闪烁的星辰。
他们这样默默飞行了许久,直到下方的地表也发生了变化。现在,忧伤的森林已为大地上的黑暗所吞噬,白刃般泛着寒光的条条河川不见了,出现在下方的是一些反射着白光的大圆石,圆石之间是一个个深不见底、连月光也无法照进去的陷坑。
来到一座荒凉孤寂、平坦多石的山顶时,沃兰德勒了勒坐骑。于是其他几名骑士也都放慢了步子,倾听着铁蹄打在陵石和圆石上发出的得得声。分外皎洁的月光把这片平山顶照得绿莹莹的,玛格丽特很快就辨认出在荒漠的山顶上放着一把扶手椅,椅上坐着一个穿白袍的人。也许这人是耳聋吧,要么就是他正完全耽于沉思——他竟没有听到石山顶在马蹄的重击下发出的颤抖。骑士们向他走去,尽量不惊动他。
皎洁的满月对玛格丽特极力相助,亮得胜过最亮的电灯。她清楚地看到,坐在椅上的人两眼毫无生气,像个盲人,他在急切地不住搓着双手,两只视而不见的眼睛凝望着空中的一轮玉盘。玛格丽特还看到,那是一个笨重的石椅,上面似乎还有火花在闪动;石椅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