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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草为城-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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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品:筑草为城
  作者:王旭烽
  内容简介:
  此为长篇小说“茶人三部曲”的最后一部。
  小说以1966年6月至1976年明清期间的“文革”为小说创作的时代背景,杭家的第四、第五代传人在这个特殊的历史年代登上人生舞台,世界很大又很小,杭、吴两上有着深厚历史渊源的家族后代又撞到了一起,善良与愚昧、天真与邪恶都以革命的面孔、狂热的姿态自觉不自觉地投入了运动。杭嘉和这位世纪老人,目睹了浩劫的全过程,在家庭蒙受巨大灾难的年代里,保持了一个中华茶人的优秀品格。杭汉、罗力等茶业工作者在备受煎熬的苦难中从未停止过对事业的追求,茶支撑他们走过漫过夜,终于迎来了一个昌盛的科学时代。
  作者简介:
  王旭烽,1955年生于杭州,1982年毕业于浙江大学历史系,分配至《浙江工人报》任编辑,后调至中国茶叶博物馆。1998年调入浙江省作家协会,专业写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国际茶文化研究会理事。
  自1979年发表第一部独幕话剧《承认不承认》至今,已创作近400万字。主要作品有《春天系列》、《西湖十景系列》《茶人三部曲》、《饮茶说茶》、《杭州史话》,大型电视片《浙江七千年》、《话说茶文化》(主撰稿)等。其中《南方有嘉木》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
  《茶人三部曲》从1990年开始动笔,到1999年底改定,整整用了10年的工夫。全书以江南杭姓茶叶家庭六代人的命运沉浮为主线,将中国茶文化史和中国近代史有机地融合在一起,从1863年太平天国撤出杭州城写起,一直写到1998年由全世界茶人捐资修建的杭州国际和平馆揭幕为止,共130万字,写了60多个主要人物,堪称是中国第一部反映茶文化的长篇小说。小说出版后,得到了相当的好评,其中《南方有嘉木》已重印四次。
  “王旭烽是十年心血一杯茶,果然是杯龙井极品。”一位评论家这样称赞王旭烽和她的《茶人三部曲》,《茶人三部曲》中杭氏忘忧茶楼上的那幅出自《诗经》的对联倒似乎恰好可以做这句话、也做王旭烽和她的写作的注脚:谁为荼苦,其甘如荠。
  长篇三卷本小说《茶人三部曲》,其中第一部《南方有嘉木》,获1995年度国家“五个一工程”奖、国家“八五”计划优秀长篇小说奖、浙江省第二届“鲁迅文艺”奖;《茶人三部曲》(一、二部)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
  正文
  第01章
  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昨夜一场大雨,今日阳光明媚,但翁家山老革命、老贫农小撮着的孙女翁采茶依旧坐在窗口伤感。天光从窗外射人,打在她的不抹油也发光的刘海上,她的眼睛经过三代人的优化组合,已经不再那么鼓暴,凝视春天时虽然依旧残留着曾祖父的些许呆滞,但憨厚的嘴角一咧,结实的白牙一露,她自己就从祖先的外壳中彻底弹出,她就会像窗外蓬勃的一团新茶,四处飞溅活力。况且她既不是刚暴出来的米粒般的新芽,也不是绿枝成阴的老叶,她就是那种清明前后一芽一叶状如雀舌的优质龙井,闻一闻,喷喷香。
  小撮着在堂前一角的门背后,忙着藏茶前的事情,手里捧着石灰袋,一边怨她:“发什么呆?也不晓得帮我一把。”采茶把手衬在方方的额下,很不敬地说:“你自己晓得!”小撮着把口大肚小的龙井坛一推,生气地盯着孙女,这时候祖孙两个的表情便因为血缘关系而奇异地相像。采茶是在他身边一手拉扯大的,最近刚刚到了城里湖滨路招待所烧锅炉冲开水,户口还在乡下呢,就开始人五人六了。小撮着很不满,威严地咳了一声,说:“人都要到了,你心思还没有收回来。”“还说他们怎么好,也不看看现在几点钟!”孙女回过头来,看一眼八仙桌上的自鸣钟。土改后杭家送给小撮着的这口台钟,此时已经中午十二点,但杭家人说好十点就要到的。小撮着懊恼地看看一桌凉菜,又盯着孙女,他越来越说不过她了,虽然他也知道,今天是相亲,杭家不该迟到。
  “给你留点时间还不好?来装石灰袋!”小撮着想不出用什么话来解释杭家的这一重大失误,只好转移话题。采茶懒洋洋地走到爷爷的身边,开始帮着干活。
  活儿并不多,一只龙井坛,高不过半米,胖着肚子,贮十三斤的茶,还得夹四斤生石灰。小撮着家多年都没有那么些茶了,自家自留地里能采几斤?今年招招刮刮,收了五六斤,还不敢让队里发现。国家规定得严,邮寄不得超过一斤,送人不得超过两斤,每个人只能留下私茶半斤到一斤。小撮着虽是老革命,却是脱了党的;虽是老贫农,却是和城里资本家牵丝攀藤的。所以他躲在门背后,不想让队里发现他的能装十三斤茶的龙井坛——他千方百计弄来的茶,也只能装满一半,但左邻右舍连这半坛都装不满呢,有些干脆把茶坛都扔到屋外院角里去了。你想,茶都没有,还要什么茶坛?
  小撮着的这只茶坛,就是从院后捡回来的,所以要好好地烘坛。这活儿小撮着在忘忧茶庄做了几十年。“解甲归田”后,给队里干活,大锅饭,手艺粗了。今日便技痒,下了一番心思,要把它给重新“细” 回来。
  他让采茶往纸袋里装生石灰,再用布袋套上。茶叶事先已用两层的牛皮纸包了,一斤一包,放在旁边矮桌上。然后,他开始了第三遍烘坛。
  龙井茶的烘坛,先得两样东西,一只铅丝吊篮,盛了烧红的炭,用了三根铅丝挂到坛底,烘十来分钟,取出;然后冷却,再来一次,凡三遍。小撮着为了这五六斤茶,就忙上忙下忙了一上午。他是成心想把第三次烘坛留给杭家的,他知道今日杭嘉和必带着侄甥孙辈来,就想创造一个热烈的怀旧的氛围,在七手八脚和七嘴八舌中,把儿孙们的事情给定了。
  现在茶坛已冷过两遍,人影未见。眼见茶坛火气已尽,再不烘坛,就要前功尽弃了。他只得重新拨亮炭火,心里纳闷:东家杭嘉和一向就是个守时之人,他常用茶圣陆羽的人品来作例证,说:与人为信,虽冰雪千里,虎狼当道,不想也。这个“惩”字,东家是专门作了解释,就是耽误的意思。今日却“惩” 了,想来必是有原因吧。
  祖孙两个,各想各的。那个已经在城里招待所当临时工的采茶,对爷爷的举动不那么以为然——烘坛三遍,空佬佬,犯得着?
  采茶姑娘翁采茶有她的苦恼:一是想有城市户口而不能;二是招待所的小姐妹给介绍了一个对象,爷爷不但不同意,还要把城里寄草姑婆的儿子杭布朗配给她。这个杭布朗,又不像得茶、得放他们,从小就熟的。她从来就没有见过他,只晓得这个人一直在云南少数民族干爹那里的大森林里生活,二十出头才回杭州,工作也没有的。现在暂时在煤球店里铲煤灰,和她在招待所里烧锅炉冲开水有什么区别?爷爷把他说得千好万好,又有城市户口,又是世交,人又登样。总之配给他,天造地设。
  她就赶到梅家坞,奶奶本来就是那里人,父亲又是那里的招赘女婿,一家人都在那里落户,只把她留给了翁家山的爷爷。现在是要办终身大事了,父母管不管!父母当然是管的,他们听了这门亲事,倒也轻松,说:“寄草姑婆家有个小院子,嫁到城里去,那有多少好!你爷爷错就错在土改前头回了家,贫农倒是变了个贫农,到底弄得我们都成了农村户口。虽说你现在当个临时工,哪年哪月能转正?”翁采茶激动地说:“你们又不是不晓得,寄草姑婆的老公还在牢里呢!”父母听了,呆了一会儿,关上了门,说:“不是说冤枉的吗?人家死不认账,只说自己是共产党的人,一天到晚在告呢。”翁采茶撇撇嘴,到底城里呆了两个月,领导常到那里开会的,茶都替他们倒过七八十来回了呢,也算见过世面了。她说:“告?一百年告下去也没用的,告来告去,还不是十五年?”采茶娘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十五年已经到了,就说:“阿囵,管他真冤枉假冤枉,不要紧的,反正你还有七八个兄弟姐妹,其他人都好嫁娶工人阶级贫下中农的。”翁采茶很委屈,说:“为什么让人家嫁好人,让我给劳改犯做媳妇?”父母沉默了一会儿,说:“六①年你们兄妹要饿死了,全部在羊坝头度的饥荒,杭家救过我们的命,你忘记掉了?”“那姐妹好几个,做啥硬要挑我?”父母说:“采茶你弄清楚了,不是我们要挑你去,是你爷爷要挑了你去的。你是爷爷一手养大的,这次能到城里去做工,还不是靠爷爷的牌头?他对你的好处,你自己想想去。”翁采茶就闷声不响地回来了。父母对她不怎么亲,她是知道的。家里女儿生得太多,那年是要把她送给浙南山里人家的,爷爷要下了,三日两头去城里杭家讨奶粉炼乳,把这条小命养大了,现在要回报了。
  正是梅雨季节,她愁肠百结地答应了爷爷,但心里很不平衡。肚里有事,手脚就乱,小撮着小心翼翼把六包茶叶贴着坛壁放好,伸手就去取那石灰袋。谁知还没接到手上,石灰袋就散了。小撮着跟嘉和几十年,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最见不得做事情马虎。此时他一下子护住茶坛,盯着孙女就叫:“绍兴佬有什么好?要你这副吃相放不下!”孙女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说:“人家是解放军!”原来小姐妹给采茶介绍的对象是个绍兴人,在省军区当着干事呢。
  小撮着又呵斥:“脱了军装,还不是老百姓!”“人家会越升越大的!”翁采茶简直是气势汹汹地喊了起来。
  “喊!”爷爷惊奇又鄙视地问,“你怎么晓得他会越升越大,你是他的领导?”“看得出的!”“你什么时候见过他了?”爷爷放下茶坛,乌珠突出,活像一只生气的大青蛙。
  “我照片上看到过的。”小撮着伸出巴掌:“给我看看。”翁采茶本能地护住了贴身小背心的口袋,说:“就不给你看!”爷爷见状便说:“我看好不到哪里去。”“你反动,你敢说解放军好不到哪里去!”小撮着吓了一跳,连忙“呸” 了一口,以表明他刚才的话已经被他“呸”掉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是说相貌、相貌,相貌好不到哪、哪里去!”这话才是触到了采茶姑娘的心肝肺上。实际上,如果那张两寸照片上的解放军叔叔不是那么英姿勃发的话,她翁采茶才不会动心呢。她为来为去,还不是为了这个绍兴当兵的小伙子的帅。从小到大,她就在这么一群牙齿龈出、乌珠外鼓的黑脸父老乡亲间长大,一下子看到这张穿军装的英俊的脸,她心头叹当一声巨响,从此太阳就从天上落下,一头砸进她的心里,所以她决不能允许爷爷贬低他,便厉声叫道:“我告诉你,他就是生得好,生得像——”她一时想不出她的意中人应该像谁,突然眼睛一亮,说:“他生得像周总理。”爷爷小撮着先是目瞪口呆,然后清醒过来,生气地说:“收回,收回,你给我收回!周总理什么人,啊,周总理什么人?你晓得什么,你见过周总理吗?人家是天人,我在梅家坞见到他两回,周总理一站,旁边还有什么人看得见?光都罩住了,我看来看去,就是他一个人了。”采茶就被爷爷镇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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