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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去世得早,我接手面馆的时候才二十出头,可手艺得过真传,颇是不俗,我家卖的那是响油鳝糊面,浓油赤酱,价廉物美,店前的布幌上写着“闻香下马,知味驻足”,从午后一直营业到深夜,专照顾那些迟回晚归的客人,谁吃过我煮的鳝糊面,没有不挑大拇指的,咱家每个碗底有个赞字,只有客人把整碗面连汤不剩全吃下去,才能露出这个赞字。
你别看我的店小,“招呼客人、迎来送往、煮面结账、生火打扫”这些活可也不少,但是那几年世道不好,天灾人祸太多,生意很是难做,我入不敷出,勉强维持着面馆,根本请不起帮手,不分大事小事,所有的活儿都是我一己担当。
有一天晚上,刮着冷飕飕的西北风,街上早早的就没人了,我还剩下最后一份鳝糊面没卖出去,寻思天色已黑,不会再有顾客了,好在剩的面也不多,刚够我自己吃的,不如今天早些闭了店门回去歇着。
我收拾了一下,正要上板,却从门外进来了一个人,街上很黑,我也没看清来人是谁,做生意嘛,来的就是客,更不能放着钱不赚,把生意做屈了,所以仍和往常一样笑脸相迎,一边倒上热茶伺候一边问道:“客人吃面?正好还有最后一份,您稍坐片刻,鳝糊面马上就好……”
可是我沏上茶才发现,进来这最后一位顾客,是个外乡老客的打扮,衣衫敝旧,满面饥寒之色,比要饭的强不到哪去,我开面馆做买卖,每天迎来送往见得人多了,一瞧这位的样子,便知道一个大子儿没有。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那老客见了热茶,也顾不得烫,端起来喝了个碗底朝天,连那点还没泡开的茶叶都用舌头舔到嘴里嚼了,然后低声下气地哀求道:“面馆老板您行行好,可怜俺从外地千里迢迢过来投亲,到地方却没有着落,路上还把盘缠丢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连三天没吃过东西了,眼瞅便要活活饿死做了路倒,您就行行好,赊俺一碗面,下辈子俺做牛做马,也不忘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我叹了口气,这年月都不容易,连年大旱,乡下田地间颗粒无收,无数灾民拥进城中要饭,哪天没有几个饿死的,官面上都不管了,我开这面馆小本经营,自己糊口都难,管得了别人死活吗?不是我没善心,你救了一个,也救不了那么多,而且这些要饭的乞丐全是这套说辞,今天给他碗面打发了,他把这事往外边一传,明天准会有成群结队的难民过来讨饭吃,这些人是最会装可怜,绝不可一时心软轻信对方言语。
何况我平时都舍不得吃自家的鳝糊面,早晚两顿饭,顿顿是干面饼子就咸菜,要把当天的面都卖出去才能勉强收支平衡,这祖上传下来的面馆,总不能败在我的手中,因此再苦再累我也咬牙顶着,今天剩下最后一份面没卖出去,我自己吃了多好?我不偷不抢不骗,从不亏欠别人的,不给这要饭的客人吃白食,也不算罪过,没必要在良心上过意不去,这家伙是可怜,问题是我要可怜他,往后我也得要饭去了。
我没办法,只好把这老客请出去,也是好言好语地说明实情:“您多包涵,咱小本生意,概不赊欠,没带钱您还是改天再来,时候不早,我这就要上板关门了。”
常言道“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每个人都有自尊,谁也不是生来便要饭,那老客见我撵他,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但饿得很了,看见我那碗还没下锅的面,俩眼就被钉住了,腿脚挪动不得,最后咕咚给我下了跪,眼中流泪,磕着头哀求,嘴里颠过来倒过去地只有一句话:“面馆老板您菩萨心肠,面馆老板您菩萨心肠……”
我见那老客额角磕出血来,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就把他搀扶起来:“你这么求我,还让我说什么呢?可这小面馆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这碗面不能白给你吃,你先想好了是不是真要吃?”
那老客闻言感激得热泪盈眶,使劲点头说道:“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您的恩德……”他饿得撑不住了,话说半截,忽然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我叹息一声,半拖半拽把他扶到店内,然后揭开汤锅下面,煮得滚沸,捞出面来盛到碗里,将鳝糊过了热油,当做浇头盖到面上,再加上各种调料,端在那老客面前,对方闻得香气,顿时从昏迷中醒转过来,风卷残云一般,把一大碗鳝糊面吃了个精光,碗底舔得干干净净,饿得太久,又吃得太急,撑得他直翻白眼。
我在他吃面的时候,灭掉炉火,上板关了店门,问那老客我这手艺如何?
老客自是对我千恩万谢,说这碗面救了他一条命,苦于身上分文皆无,这辈子是无以为报了,但盼来世能报答面馆老板大恩于万一。
我说什么叫来世做牛做马不忘大恩大德?咱是做买卖的,不会算那隔世的账,事先也说了你不能白吃我这碗面。
老客一脸难色地说:“好叫面馆老板得知,我身上实实没有半件值钱的东西,眼下走投无路,往后还不知道能活几天,又饿得皮包骨头,说句笑话,就算我想把这一身血肉都交给你,只怕你也做不了几碗人肉面,若非下辈子报答还能指望什么呢?”
我说:“你可别乱讲,我这面馆是远近皆知的老字号了,怎么敢卖人肉臊子面?再者你自己照镜子瞧瞧你这面黄肌瘦的样子,全身上下没有半点油水,下到锅里一煮便没了,我要你来做什么?实不相瞒,家父是意外坠江而亡,事后连尸体也没能找到,此乃我平生第一恨事,我看老客你的面相,颇与家父有些神似,因此要拜你为义父,你既然吃了我的鳝糊面,就必须答应此事。”
老客万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等好事,惊喜之余,即按古例受了我的叩拜换血之礼,认做义父义子,晚上闭了店一同回家,当天夜里,我趁这老客睡觉的时候,用麻绳绕了个套,缠到他脖子上,将其活活勒死在床上了。
那老客死状极惨,张口吐舌,两眼充血,死不瞑目,瞪着眼张着大嘴,似乎在无声地逼问:“为什么要害死俺?”正是“只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 中 埋尸变鬼
夜半三更,万籁俱寂,那个年轻后生在山中小站的候车室里,听面馆老板讲起将活人勒死的情形,认为对方是在故意吓唬人,即使是怪谈鬼事,也须合情合理才好。
若真像面馆老板所说,那要饭的身无分文,剥了全身衣服换不来半个烧饼,又贫又瘦,指不定什么时候便做了路倒尸,你舍不得给他一碗面吃,赶出店去也就罢了,却请那要饭的吃了鳝糊面,还特意认做义父,然后带到家里用绳子勒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世上怎会有这等事?
面馆老板又冷笑了几声,说道:那要饭的老客到死都没想明白,我为何要下此毒手,若非我自己说出其中缘故,你这后生晚辈自然也猜不透。
我与那要饭的老客,确实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身上也没有半件值钱的物事,我更不会把他做成烂肉面,这件事情埋根极深,且听我慢慢道来。
我家祖辈并非一直经营面馆,顺着家谱再往上倒几代,曾出过开了天眼的风水先生,寻得一处形势极佳的风水宝穴,该穴背临高埠山岗,前控旷野大川,称为“卧牛穴”,两侧分布着四条河流,犹如四蛇拱卫,如果把家族里的先人葬在此地,其子孙后代将会享尽荣华,富贵不可限量,所谓“背居高山前临川,东西流水护金尊;朱玄龙虎四神全,男人富贵女人贤;荣华不求自然来,后代子孙远福年;家门世代居官位,紫袍金带拜君王”。
这种宝穴可遇而不可求,我家把祖坟选在那里,果然使得家门兴旺,状元及第,百余年间出过数十科甲,成为了当时的一大豪族,结交往来的多为王公巨卿,府前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当真是威风八面。
不料我家这处祖坟,却被一伙对头给盯上了,那些奸贼也是精通风水相地之道,窥觑这处“卧牛穴”很多年了,趁我家不备,竟偷着掘开坟墓,把他家先人的尸骨换了进去,从那开始吉凶易位,我家死一科甲,他家便添一科甲,我家失一亩地,他家添一亩地,此消彼长,我们家族很快就衰落了,等到醒悟过来,毁掉对头的坟棺加以报复,那卧牛穴的地气也已发泄尽了,仍想找个风水宝地重振家门,可足迹遍天下,始终寻不到一处吉壤。
到我这一代,家族衰落,人口凋零,仅剩下这个小面馆赖以为生,幸好祖辈那套相形度势的风水堪舆之术,还没有失传,我家几代人一直守着这不起眼的小面馆,前边是店后边是家,纵然有更好的铺位也不肯搬走,并非是不思进取,原来这面馆虽然处在城中,却是一处难得的阴宅,若将先人尸骨埋在地下,后代同样能有一番大富贵。
面馆地下这处宝穴,称作“群鼠献宝”,祖坟选在此位,当主邪运亨通,只恨被对头挖开祖坟的衰运还没有退尽,我上边两三代人,皆遭横死暴亡,到头来尸骨无存,没有任何一位先人的遗骨可以埋进宝穴,恰似守着一座金山挨饿。
有很多人认为风水阴宅一道,皆属虚妄之理,死人埋在墓穴里,不可能荫福子孙,这是不了解堪舆之术的精髓,其实天地之间有股无影无形的气,简而言之即是阴阳之气,它升而为云,降而为雨,行乎地中则为生气;生气在地中运行,生发万物,左右着吉凶祸福;流于天地之间,谓之鬼神;藏于胸中,谓之圣人。
地脉山川形势不同,聚合的生气也不一样,因此才有风水先生辨察形势,点出地脉中的龙穴,再将先人葬在风水宝地,占尽了天地之间的灵气,子孙必定福运昌隆,这是由于人之毛发精血,受之父母,血脉相通,祖坟里的尸骸得了地气,其后人自然是荫福不浅。
我深知此理,当天见了这要饭的老客,不觉动了一个念头,反正对方福薄命苦,活在世上整天遭罪,我要不给他吃那碗面,也许转天天不亮他就冻饿而死,变成了一具无人收敛的路倒尸,无非被人用草席子裹了,拿车推去城外荒郊填了万尸坑,既然横竖都是一死,还不如让他吃我一碗面,死后葬在小面馆下的宝穴里,周全我一世富贵。
所以我让那老客吃了鳝糊面,又将其拜为义父,换了血认了亲,受了我的叩拜之礼,以前拜把子结为异姓兄弟,要喝血酒,这认父子也要换血,两下各自割开脉门,滴血入茶,交换过来喝下去,就成了血脉相通的一家人,然后再趁老客熟睡之际,用麻绳活活勒死,让他死不见血,全尸而亡,这样死者埋到坟中,即可荫福于我。
我家经营这间小面馆多年,那个埋人的地穴早就挖好了,连夜把老客的尸体整理好,我有祖传的道术,知道此人死得不明不白,胸中有股怨气不散,没准会发生尸变,于是在死尸嘴里放了枚铜钱压口,两脚并拢拿牛筋捆住,又用棉被裹得严严实实,小心翼翼放进地穴里,放尸的位置也有讲究,必然是脸朝下,后心还要背个秤砣,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从此我就能高枕无忧,不必担心这老客变成僵尸从坟里爬出来了。
我随即堆土砌砖,把死尸深深地加以埋葬,地面重新恢复原状,不起坟丘不竖墓碑,忙活了一番之后,又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纸钱,烧给地下的死人,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把这整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