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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你早就回来了,一直坐在门口啊?”陈洁有点好笑有点抱歉地问他。
“是啊,像讨饭的瘪三,吃白面包,喝自来水,等待一个富婆开门来施舍。”裴自力摇头解嘲道。
“嘻,我也是穷人哪。”陈洁笑出声来,又问:“你是律师,你以前为穷人打过官司吗?”
“真正的穷人是打不起官司的,为了调查案子,倒是到边远的地区农村去过。看到解放40多年,那边的人仍然那么穷,恨不得把身上的衣服全脱给他们。比起来,上海像天堂,上海人活得像神仙。可是我们却还是那样不满足,千方百计想投奔自由世界。结果在外国沦为瘪三,生活水平降到最低,这种滋味只有自己明白。”
陈洁见裴自力严肃起来,打趣道:“大律师灰心啦?”
“那倒没有,我现在恨自己一点日语基础也没有,一切要从零开始,不知要走多少冤枉路。”裴自力坐在榻榻米上,两眼朝天说。
“你以为懂日语就容易些吗?告诉你,还是听不懂日本话好,听懂了人家怎么说你中国人,你气也要气死的。”陈洁说:“生活的痛苦与精神的痛苦比起来,哪一个更好受些,你以后会体会到的。”
“是吗?你讲给我听听好吗?”裴自力笑意泛上嘴角,逗陈洁说。
“算了,看你昨天失魂落魄的样子,经受的一定比我多多了。男人就是健忘,今天有兴趣开玩笑了。”陈洁知道裴自力不认真,便指挥他拿碗拿筷摆桌子。
“等会我去打工的时候再为你去找找看住处吧。”陈洁边端菜出来边说着。她穿着一件薄型的乳白色羊毛衫,胸部的曲线婀娜,牛仔裤很贴切地裹住她浑圆的臀部,头发被花手帕束成一把在肩上舞蹈,走来走去时,身上散发出一股股柠檬浴波的香味。
裴自力头晕目眩,感觉到阵阵的勃动,他赶紧低下头,尽力不去看陈洁。5个月来,裴自力的生活中没有女性,尤其是近1个月,为实施那项重大计划,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根本没有空去考虑男人的生理需求。可是现在……裴自力脸红了,面对陈洁清新得像春天那样的脸庞,他感到一丝犯罪感爬上心头。裴自力转过身,打开了电视机。
电视新闻里正在播报一艘香港渔船在日本登陆,船上七、八十名中国福建人要求申请难民的新闻。在播音员机械般的日语之中,裴自力听到那些福建农民七嘴八舌地用家乡话对镜头说自己是如何变卖了全部的家产,将钱交到一个香港人的手中,那个人担保他们一定是能够在日本申请难民的。他们群情激昂地问,为什么不让他们上岸?
“你看他们的眼神定洋洋的,多么无知的农民!一点儿常识也没有,肯定是要被送回去的嘛。”陈洁也看到了电视画面,不屑地一笑,轻松地说。
“是无知。我和他们一样无知,白白受了高等教育。你是不知道彼时彼景的,我到了泰国才知道花4千美金可以办到加拿大是一场骗局,可是上了贼船是下不来的。我比他们还要傻,连诉苦都不会。当然我没有田地可以变卖,可我在上海向亲戚借了一大笔债,到了那种进退两难的地步,你才会明白被送回去的恐惧和压力会促使你做什么事情。我们是一伙亡命之徒啊,我们孤注一掷干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幸好我是成功了,如果我也和他们一样,保不准我也会跪下来求‘皇军’开恩的。”裴自力眼睛里含着泪,电视屏幕已经模糊不堪,他一边轻轻地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边脑海中一幅幅色彩浓重的画面层层叠现,耳边传来警车刺耳的啸叫声……
四
待到裴自力从泰国出逃的惊险回忆中回过神来时,陈洁已经在桌上摆了三盆菜一锅汤。裴自力见陈洁独自忙了这么久,而自己却坐在那儿发愣,觉得很不好意思,就说:“你的手艺真不错,色香味俱全啊。”
陈洁笑着说:“你还没尝怎么知道味道好?”
“嗯……闻香识滋味嘛。”裴自力油滑道。
陈洁“噗”地笑出来:“只有‘闻香识女人’哪来的‘闻香识滋味’!”
裴自力情不自禁地抽了抽鼻子,迅速扫射了陈洁的身体一眼,心头“倏”地一跳。陈洁在用抹布擦桌子,头皮上似乎有一些感觉,她起身进了厨房,那一起一转,裴自力又闻到了丝丝柠檬洗浴波的清香。他赶紧高声说:“过几天我做几个拿手菜给你尝尝。”
“你也会做菜啊?大律师。”陈洁背对着他说。
“我这把年纪,你看我是没有吃过苦的人吗?插队落户的时候天天自己做饭吃的。不过江西没有什么好吃的,那时候,油比金还贵,经常吃的是山上的笋,把胃吃得很寒,整天肚子饿。”裴自力说。
“什么意思?”陈洁不解地问。
“看你这个上海小姐,笋吃多了肚子里的油都吸干了呗!又不是在上海,竹笋炒咸菜肉丝、油闷笋、腌笃鲜汤这么吃的。笋用水来煮,蘸盐吃!”
“哦,咸烤笋,我外婆最喜欢吃了。”陈洁“聪明”地领悟道。
裴自力哭笑不得,问:“你是几几届的毕业生?没上山下乡过吗?”
“我七七届的,独苗,留在上海了,在印刷厂当排字工人。”陈洁把饭盛出来,端给裴自力。
“哦!独生女儿不留在家里照顾老娘,跑到外国来干什么?上山下乡不能去,外国倒可以去啊?”裴自力看陈洁一副优越的样子,挑刺道。
“你跟我有仇是吗?自己吃过苦,一定要大家陪你是不是?”陈洁不服气:“都过了二十年了,上山下乡的事情还记得那么清楚干什么嘛!”
裴自力扒着饭,他听罢又停下来,摇摇头:“我是想忘记,可是忘不了。这几年,我做的最可怕的梦,就是又回到江西农村插队落户。周围都是矮矮的、面黄肌瘦的江西老俵,我在荒山里等上调、招工,可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我说我是上海人,我已经上调了,可是他们说,政策变了,不算数了,又要回去了。”
“这算恶梦吗?我做的可是被人杀掉,血肉横飞什么的。”陈洁眼睛瞪得很大说。
“说你不明白就是不明白!我们老三届‘插兄’的潜意识里,最可怕的事莫过于重翻历史。”裴自力沉吟了一下,接着说:“你知道吗?今天早上在工地干活时我在想。虽然我现在的处境不比在江西插队好多少,连一张床铺还没有安顿下来,可我总觉得日本的竞争是公平的,你花一分力气,就能得到一分的报酬,不像我年轻的时候,不知将力气往那儿使才好,白白虚度了10年的光阴。如果我现在是二、三十岁,我一定会凭自己的真才实学出国的,何必搞这样见不得人的事儿呢。”
裴自力低头大口吃起来,陈洁去厨房洗刷,过一会裴自力也捧饭碗过来了,他用胳膊肘碰了一碰陈洁说:“我来洗吧。”“不用,你看电视去吧,或者去洗澡。”陈洁随口说。
“不不不,我出去走走。”裴自力想象出在陈洁面前脱衣、赤脚、着衬裤的情景,他赶紧自责自己太不识相,陈洁起床到这会还没有时间打扮、化妆,马上她就要去上班的。裴自力慌忙地避了出去。
陈洁抿嘴笑了一下,连忙拉上卧室门换上班的衣服。离上班还有3个小时,早些换上吧,还有化妆,在东京拣垃圾的女人也要涂口红的。陈洁一面在弄一面在想裴自力不知散步会散多久,她手有些抖,一会儿眼线描歪了,一会儿口红涂糟了。她的心慌慌地,觉得自己好像女中学生要出门去赴约会一样。
一男一女同居一室,这种事儿是有嘴辩不清的,陈洁感到问题严重起来。如果今天晚上8点钟上班,半夜3点钟下班回家,裴自力一定还睡着,那陈洁只有像星期六再加2个小时班到5点钟回来,让裴自力起床到工地,然后陈洁睡觉。可是卡拉OK-BOX的星期日晚上,生意不会做过1点钟,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可怎么“挨”过去。如果店长在,他最多到3点钟一定会让我早点回家休息。如果店长12点钟打熬不住走了,我便可以谎报生意很好,一直延长到5点钟,但这几个小时的进账呢?陈洁越想越感到难,心里忍不住怪罪起裴自力来。
跪在榻榻米上,陈洁呆呆地望着席梦思床垫,想,如果我上班前在这房间靠壁橱的那边再摊一个铺,垫上棉花胎,匀一条羊毛毯来盖也是可以的。可是小小的6平方米房间,两个铺离得最开,中间也只有一步路,比棋盘上的楚河分界线还要窄。想到自己与裴自力酣睡的鼻息将融合在一起弥漫于小小的空间,陈洁吓得脸热起来。
裴自力独自慢慢地、警惕地在门外的一条小径上踱步。黄昏将四周的树木和房顶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褐色,像蒙上褐色滤色镜拍出的风景照一样,显得朦胧和柔和,还弥漫着特有的忧伤,不知从哪里偶尔传来一声狗叫。日本城市竟有那么宁静的地方,这种清淡和平的气氛使裴自力渐渐放下心来。
陈洁刚才向他传授的原则是“遵纪守法,留得青山”,裴自力坚信自己能做到。看东京的马路交通很安全,连警察的影子也没有,行人不管别人的闲事,迷路也不需要问,因为有大量的汉字可以猜,吃、穿、行暂时没问题了。“
现在最使裴自力不安的,就是自己这个烂包袱怎么会赖上了陈洁这样的好姑娘。我和她素不相识,她凭什么要收留我呢?裴自力真希望突然发现,陈洁是他的远亲,哪怕是隔了十七、八代。
一点儿瓜葛也没有!难道真的像徐蓓说的那样,暂时给陈洁做几天情夫?要是陈洁需要,裴自力这样的冲动是有的呀。裴自力摸摸额头,为这句话揍了自己一拳。
小路上,一个“伊呀、伊呀”嘴里哼着不成调儿歌的小男孩,摇摇摆摆走过来,那个男孩才3、4岁,矮矮的个儿还穿着紧身的外衣,简直像个洋娃娃。他的后面隔了4、5步,年轻的爸爸不紧不慢地跟着他。来到一个自动贩卖罐装啤酒的机器前,小男孩停住了,回头向爸爸摊开小手。他爸爸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硬币,小男孩挨个塞进机器,“咔嚓、咔嚓”,红灯跳出钱币的数目,小男孩就踮起脚按键钮,他回头再向爸爸确定道:“麒麟牌的?”年轻的爸爸看见裴自力站在那儿看着他们,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咚咚”说时迟那时快,两罐啤酒早已应声滚进机器最下端的出口。小男孩兴高采烈地跳着脚,将胳膊探进去摸出罐子,他爸爸要去接,小男孩摇头不松手,一只小手捧一罐,摇摇摆摆“伊呀、伊呀”往回走。
裴自力一直站在那儿看这对父子配合默契的举止,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僵硬化了,他想起了分别3个月的儿子亮亮。亮亮也是这么小的时候,每到吃完晚饭,裴自力就带他出去散步。家门口那条路是上海出名的幽静马路,路灯刚刚打开,昏黄的光晕将法国梧桐阔大的树叶影子静静地洒落在地面上,两边灰色的拉花水泥墙面无声地诉说着过去的奢荣,一扇扇墨绿的花园大门紧闭着,仿佛拒绝世俗的浸侵,那里曾经住过一些祖上显赫的人家,可是10年动乱时几乎全被“扫地出门”,经历了那些不堪回首的风风雨雨之后,最近几年他们的后代终于又陆续返回这个童年快乐的家园。
亮亮这孩子身上总有散发不完的热情,他从不肯老实地走在爸爸的身边,一会儿哒哒地奔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