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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中没有女性-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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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前线回来时,头发全白了。我才二十一岁,却象个小老太婆。我挂过彩,受过震伤,一只耳朵几乎聋了。妈妈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我相信你准会回来的,我白天黑夜都在为你祈祷呀。’我哥哥已经死在北方了。”
  妈妈说:“无论是生儿还是生女,如今全一个样。不过,他到底是个男子汉,有义务保卫祖国。而你却是女孩子。我总在祈祷一件事:与其你受伤残废,倒不如被打死来得好……”
  “我老家在切里亚宾斯克州(我不是白俄罗斯人,是后来我丈夫把我带到此地的),那儿有各种金属采矿场。只要爆破的小炮一响——爆破通常都在夜里——我总是刹那间就丛床上跳起来,头一件事就是抓起外套朝外跑,随便跑到哪儿都行。这时妈妈就把我抓住,紧紧地搂在怀里,象哄小孩一样哄我。我好几次从床上一个跟头栽下来,去抓外套……”
  屋子里暖烘烘的,可是玛利亚 伊万诺夫娜裹着一条厚羊毛毯,还浑身发冷。她继续给我讲:
  “有一回,我们的侦察兵抓回一个德军军官:有见事他十分疑惑。就是在前些日子他阵地上有好多士兵被打死,全都是脑门上一枪毙命。他说,普通的狙击手是没有这种手法的‘请你们告诉我。’他请求到‘这位神枪手是谁?我想见一见他’我们团长对他说:‘很遗憾不能指给你看了,那是个年轻的女狙击手,已经牺牲了。’她就是萨沙 施里亚霍娃,她是在单独执行潜伏任务时被打死的。使她遭殃的是她那条心爱的红围巾。她非常喜欢这条围巾,旧怎么也不肯取下它,结果在雪地里暴露了位置。当这个德国军官听到这一切都是一个女人干出来的时候,他垂下了脑袋,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们常常两人一组,在中间地带从早晨一直潜伏到夜晚,在战位上一动也不能动,眼里流着泪,手臂发麻,就连身子也由于紧张而失去知觉,真是难过极了。冬天尤其难熬,雪就在你身下融化。天刚破晓,我们就出发,知道天黑才能在夜幕下撤回。我们常常趴在雪地里,树梢上,蹲在棚子里或被毁坏的房屋顶上,一连十二个钟头甚至更长。我们在那儿伪装好,不让敌人发现我们。我们尽量靠近敌人选择监视点,中间只隔七百到八百米。有时连五百米都不到。”
  “我不知道我们当时的勇气是从哪里来的,反正上帝没让女人成为兵士。我在给您讲一件事情……”
  “我们开始反攻了,推进十分迅速。但后勤部队被远远甩在后面,炊事车也被炸毁了,一连几天吃不上热饭,全靠面包干过活,大家舌头都磨破了,简直再也嚼不动那玩意了。”
  “我的副手被地雷炸死了,于是我又带了一个新兵到前沿去。突然,一匹小马出现在中间地带。它真漂亮,尾巴特别柔软……它悠然自得地溜达着,好象周围什么也没发生,也根本不存在战争。我们听到德国人在嚷嚷,大概是从他们阵地上跑丢的。我们的战士也在吵个不休:
  “它要逃走了,打死来煮一锅马肉汤就好了……”
  “这距离冲锋枪打不着”
  大家看着我们:
  “狙击手过来了。先请她们打吧……快打呀,姑娘们”
  “怎么办?我想都没想。抬手就开了枪。小马腿一软,横倒了下来,细声细气的嘶鸣着,声音随风飘了过来……”
  “我在事后才想: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么漂亮可爱的小马,我竟然一枪把它打死了,要拿它来煮汤喝可当时,我听到背后有人在哭,回头一看,是那个新兵。”
  “怎么啦你?”我问
  “‘我可怜那匹小马……’她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好一个多愁善感的大小姐可我们大家已经饿了好几天了。你可怜这马,是因为你还没有亲手埋葬过自己人。你不是不知道,我们要一天全副武装赶三十公里路。我们要杀德国鬼子,自己也得活下去……”
  “我回头看那群刚才还在怂恿我开枪的男兵,他们刚刚还在大喊大叫,求我开枪。而现在一个个都埋头干自己的事,还有人用看怪物似的眼光看着我,好象我天生就是这么个铁石心肠的女魔头……其实我从小就喜欢各种小动物,我上小学时,我们家的母牛病死了。为此我哭了好几天。妈妈担心我哭出病来,也跟着哭。可是那天,我竟然想都没想抬手就杀了一匹可怜的小马……”
  “晚饭送来了。炊事员对我说:‘好枪法今天菜里见荤啦……’他放下饭盒就走了。但是我们这几个姑娘坐在那里,根本没动一下饭盒。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噙着泪水走出掩蔽部……姑娘们跟着我出来,异口同声地安慰我。她们很快就各自端起饭盒吃起来……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啊……”
  “每天晚上我们照例都要聊天。聊些什么呢?当然,要聊家庭,聊自己的母亲,聊已经开赴前线的父亲和兄弟。我们还畅谈战后将干什么工作,谈我们将嫁给什么样的男人,丈夫是否会爱我们,等等。我们的大尉连长故意逗我们说:
  “哎哟,姑娘们谁都觉得你们可爱,但是打完仗保准没人敢娶你们。你们打枪打得那么准,要是摔盘子准会摔中人家脑门心,还不把丈夫的命要了”
  “我和丈夫实在战争中认识的。我们是一个团的战友,他负过两次伤,一次震伤,在部队干了一辈子。整个战争他都坚持下来了。我的脾气他心里最有数。如果我大着嗓门说话,他或者毫不介意,或者默不作声。我跟他已经过了三十五年,两人心贴心。我们养了两个孩子,都念到了大学。”
  “再对您讲些什么呢?……恩,我复员到了莫斯科。从莫斯科到自己家还要步行机公里。现在那里有地铁,可当时还是一片接一片的樱桃园和洼谷。有一道深沟很宽,我得穿过去。等我好不容易赶到那儿,天已经全黑了。不用问,我不敢在晚上过这条深沟。当时我站在沟边上,怎么也不敢往下走。不知道是该返回去第二天再走还是鼓起勇气穿过去”现在想起来实在是太好笑了“在前线时天天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什么可怕场面没见过?可现在竟然被一条沟给镇住了。看来残酷的的战争一点也没能改变我们的天性。我们从德国返回的徒中,在火车上,不知从谁的被囊里窜出一只老鼠。一下子全车厢的姑娘都乱了套,谁上铺的从高处倒栽了下来,哇哇乱叫。跟我们同路的大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说:‘你们都是拿过勋章的狙击手,人都杀过竟然还会怕耗子’”
  “算我走运,正当我在沟边上不知如何是好时,一辆卡车开了过来,在我面前刹住了。”
  “我要去迪亚科夫村。”我说。
  “我也正好要去那里”车上的小伙子笑着说。
  “我钻进驾驶室,他帮我把皮箱拎上车。他瞧着我的装束和勋章,问道:
  “你打死过几个德国人?”
  我告诉他:“七十五个”
  他嘿嘿一笑:“吹牛恐怕你连一个德国人都没见过吧?”
  我突然认出了他是谁,
  “科尔卡 契绍夫是你吧?你还记不记得,我给你系过红领巾?……”
  战前我曾在母校当过少先队辅导员。
  “你是——玛鲁西卡?”
  “是啊”
  “真的是你”他停下了汽车。
  “快送我回家吧,干吗在半路上停车?”我的眼睛了噙了泪水,他也一样,多么意外的相逢啊。
  “到了村里,他提着我的箱子跑进我家,对我妈说:‘快,我把您的女儿带回来了’”
  “我回到家,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先要学会重新穿裙子和便鞋,我们在前线穿了三年长筒靴,习惯于扎腰带。笔挺的站着,而现在的衣服就象口袋似的套在身上。感到很不自在。我们对裙子已经感到陌生,因为老是长裤。晚上把裤子洗干净,然后压在自己身下,躺在上面睡觉,我们管这叫‘熨裤子’。但是冬天根本干不了,只能凑合着穿出去,结果在严寒中立刻就冻出一层冰壳子。别看我们回来了,穿着老百姓的服装,可一看到军官就禁不住想敬礼。我们吃惯了供应,回来后自己去粮店买东西,经常忘了给钱,拿了东西就走。幸好售货员熟悉我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又不好意思提醒我们。过后想起来又难为情,第二天赶紧给人家补上,还要赔礼道歉……”

  接下来这个故事,我实在是不忍心再看第二遍。战争对女性的伤害实在是太残酷了。
  她沉默了,在这沉默的片刻,我提任何问题都是不合适的。
  “我们在不太久之前,大概是七八年前吧,刚刚找到了战友玛申卡 阿尔莫西娃。在库尔斯克战役的一天,一位炮兵师长负了重伤,倒在胸墙外面,她爬过去救他。结果一颗炮弹在她面前爆炸,师长被炸死了,弹片则削掉了她的双腿…………。我们把她送到卫生营,一路上她不停的哀求我们:‘给我一枪吧,姐姐,给我一枪吧……”她就这样哀求着……苦苦哀求着……后来她被转送后方医院,我们则继续前进,返工。她从此便断了音讯。我们都不知道她后来到了哪儿,情况如何。我们无论往哪儿写信询问,都得不到回音。后来还是她当年在莫斯科七十三中的同学在远东的一个残废军人疗养院里发现了她。这些年她一直隐名埋姓,躲开所有认识的人,好让大家都以为她死了。期间她住过很多医院,动了几十次手术。连她的亲生母亲也一直以为她死了……这种事儿,您能想象得到吗?三十五年啊,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这就是战争…………我们后来把她接出来,参加老战友的聚会,我们安排了她的母亲来和她见面,母女两人在主席台上抱头痛哭,台下的所有人也都在哭……”
  “现在我还常常梦见战争,不是钻掩蔽部,就是在炮火中转移阵地。醒来时,都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我实在不愿意去回忆……”
  我以切肤之痛感受着这个裹着旧毛毯的瘦小女人内心深处储藏着的那种无法排解的痛苦。“孩子……”——她喃喃地说着,一边缓慢地把滚烫的双手伸过来,跟我到别。
  我离开她来到大街上。此刻,我实在无法恢复自己原来的心情了,因为她的这番话深深地打动了我:“从战场上,就算你能活着回来,心情也总是痛苦的。现在我常常在想:伤了胳膊,或伤了腿都没关系。但伤了心灵……那就痛苦极了……要知道,我们离家时都还是些小丫头……我们是在战火中成长起来的……”
  我唯一的罪过就是,
  活着从战场上归来,
  这并不是因为我能够,
  却没有救回那些必死的人们。
  他们——老的老,小的小——
  永远地留在了死神身边,
  但我终究,终究,终究……
  这是亚历山大 特瓦尔多夫斯基写的诗。他那“终究,终究,终究……”的诗句至尽还常常扣击着我的心灵。我还要继续寻访前线女战士们,要把她们的故事写满几十个笔记本,统统录到我的磁带上。我要和她们一起痛苦,一起希望。请相信吧,我会发现另一种战争的。因为我们过去对战争既了解得太多,又了解得太少了…… 
 
第02章 “再长长吧,姑娘……你们还嫩呢” 

  我浏览着一篇篇的录音“摘录”稿,读着一封封来信,试图想象:她们。这些在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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