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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铁石心肠的人不免也要对他动几分怜悯之心,可那人却面无表情,只是挺着脊背跪在那里,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漠然置之。
“纪明尘到现在还端着他那身傲骨!”有人看得磨牙,“哼,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不错。这狗东西马上就硬气不起来了,听说今天宋家的斩剑大会,要换一把剑来斩。”
“什么剑?”
“真煌。”
“真的假的?!那可是云中阁镇派之宝!天下排名第七的凤灵神剑!”
“孟孙先生要斩得真煌为高阳君殉葬。”
“想不到他看上去如此柔弱,对付仇人却如此雷厉风行。孟孙先生做得好!”
“他杀纪明尘杀得好,斩真煌剑却有些可惜了。”
……
看台上四处是窃窃私语。太阳升起来了,宋家婢子在檐下支起长两百步的绸缎。大家昨天来看这祭剑台还是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现下在南北两面布下几百张案桌与坐席,供上酒水瓜果,这会儿又周到仔细地帮忙遮阳,一时半刻众人都在感慨:宋家哪里还是百年前的“乡下剑修”!在孟孙无忌的经营下,昌州玉龙台变作了真真正正的金粉世家!今日纪明尘一死,纪子矜名声扫地,恐怕云中阁将在灵剑道上一落千丈,哪里还能与玉龙台匹敌。
待各派剑修差不多都到齐了以后,宋诗和孟孙无忌姗姗来迟。孟孙无忌双目红肿,精神不济,显然是从昨夜忙到今日。他说道:“高阳君昨天夜里……”说到此处嘴唇翕动,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了,眼中强忍泪意。
众人义愤填膺——
“高阳君就这么陨落了!”
“真可惜啊……”
“纪明尘这个贼人,他一定是心里妒忌高阳君名声比他更盛,特意下的杀手。”
“快杀了他,让他以命抵命!”
这其中有少数人是真心相信邪不胜正,要替天行道;却有不少人心中打着小九九:高阳君和云中君一起陨落了才好!若压着这两座大山,我们何时才有出头之日!
台上孟孙无忌收拾好了心情,继续说下去:“高阳君身上的剑伤有灼伤痕迹,是真火之剑所刺。伤口宽一寸八分,与真煌剑宽相吻合。昨日我与大家一起到静夜思,闻到了一股暗香。我虽不是习武之人,却也晓得,天下只有练了水天花月、入了俱神宗境的高手才会有这种特殊的体香。再加上静夜思窗上的孔洞,我想高阳君为谁所杀,已经昭然若揭了。至于动机……”孟孙无忌凝视了一会儿纪明尘,一字一顿道,“兄、弟、相、奸。”
“没错!”白玉城、无方洲、古越派三个门派昨日也在纪明尘手中折了人,此时纷纷站出来大加斥责。“纪明尘被色欲冲昏了头脑,一念成魔,今日我们不除掉他,明天不知道他又要杀多少剑修!”
“你们不来杀我,我犯得着杀你们?”纪明尘冷哼。
“你少强词夺理!我们拦你是为你好!你非但不知感恩,还赶尽杀绝!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为了乱伦淫事,造下如此杀孽,你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纪澜先生么!”一位年纪稍长的剑修出言斥道。
纪明尘不再与他多说,沉默不语。
孟孙无忌道:“纪明尘不止是我们玉龙台的祸端,也是诸位的祸端。玉龙台不敢独报私仇,刚好各家剑修齐聚昌州,便将此穷凶极恶之徒押上祭剑台,听从诸位发落。”
“杀!”那位年长剑修干脆利落道。
白玉城、无方洲、古越派诸人跟着道:“血债血偿。”
孟孙无忌询问看台上众剑修:“那大家就投生死票吧。”
底下三十六大门派二百余剑修在席间窃窃私语,过了半晌,过半的人拔出腰间灵剑,剑尖指地。是除魔的意思了。李逸芝虽然早已猜到这种情形,但还是气得咬牙切齿:他家的亲戚,还是不够多!
孟孙无忌温柔地抚着宋诗的背,将他往御剑台上推了一把:“诗儿,行刑。你杀了他,就一战成名了。”
宋诗执拗:“我不。”
孟孙无忌端详他一会儿,无奈道:“你这孩子。我知道了,你与他相处两月,不愿害他性命。”
“才不是这样!”宋诗立刻反驳,犹豫了一阵,说出了心里话,“我还是觉得我叔叔不是他杀的。他没有杀我。”
孟孙无忌嗯了一声:“可是他杀了我们的客人,这却是你亲眼所见。现在大家希望我们主持公道,我们若是不肯,非但不是以直报怨,反而是助纣为虐。”
“那些人死了就死了,关我什么事!”宋诗冷冷地扫过众人。云中君虽然讨厌得很,四处与自己作对,但是他光明磊落,根本不避讳他和小纪先生有私情,宋诗怎么想都觉得欠了他家命债的不会是他。而且云中君功夫好,他还想留着他的性命,等以后变强了向他去挑战。这么在祭剑台上一剑结果了他,跟杀猪有什么两样,“我才不屑下这个杀手。”他想。
孟孙无忌意有所指道:“诗儿,云中阁和我玉龙台明里暗里相争数十年,从前都是我玉龙台落了下风。我是怎么教你的?”
宋诗道:“但求一胜!”
“不错。但求一胜。今日云中君若没有死在这里,明日他杀上门来,我拦他还是你拦他?”孟孙无忌望着祭剑台,“你不知道人心可以坏到什么程度。举世修剑,杀性凛冽,连最亲近的人之间都是你死我活。只有不断赢下去,才能得活。为了赢,什么事都可以去做,明白吗?”
宋诗想了想,道:“这两个月我出门在外,小纪先生他们不与我讲输赢。”
“是啊,小纪先生是个好人。”孟孙无忌道,“所以他输了,一无所有。”说罢抬起右手,将拇指上的玄铁扳指对着众人说道,“来人,行刑。”
“慢——”李逸芝从席间起立,哗啦打开折扇,摆在胸前款款摇着,一派公子从容的派头。众人都知道李逸芝和纪明尘从小一起长大,肯定不会什么也不干地任由表弟去死,所以从斩剑会一开始就在等他高论。此时他这一声喊,众人都忍不住摸了几颗瓜子,心想好戏终于上演了。
李逸芝敛襟走到祭剑台上:“孟孙先生,我们纪宋两家原本是要说亲的,现在闹到如此田地,真是令人唏嘘不已——若没有昨天晚上这一出,云中阁与玉龙台,说不定可要成就秦晋之好。”
他废话连篇,扯东扯西的,孟孙无忌道了句:“覆水难收。”
“那可不一定。孟孙先生,如果我可以帮玉龙台找出杀害高阳君的真凶,你同不同我好啊?”他折扇一收,在孟孙无忌怀里轻轻一点,狎昵道。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谁都不知道李逸芝葫芦里头卖什么药。关于高阳君一案,若是凶手换作旁人,可能还有些查取的余地。可是水天花月俱神宗的冷香却是铁证如山,根本想都不用想,准是纪明尘没错。
“大家一定都在想,天底下就纪明尘一人练到俱神宗境,杀人的一定是他对不对?!”李逸芝仿佛众人肚子里的蛔虫,“那我若告诉你们,纪家在俱神宗境的高手,不止他一人呢?!”
众人议论纷纷——
“难道昨晚那个纪子矜也这么厉害么?”
“看不出来啊!”
聪明人已经纷纷在猜测:“李逸芝想把黑锅丢给纪家庶子,保他表弟!千万别上他的当!”
却不想李逸芝接下来的话比这更劲爆:“而且这个人啊,还就藏在这玉龙台中,做你宋家的门客。孟孙先生为高阳君掌家,一定认得此人。”
孟孙无忌哦了一声:“你在说谁啊?”
李逸芝道:“刘青山。”
众人乍一听,根本不知道这人是谁,只觉得是李逸芝胡诌出来哄人的。宋诗更是莫名其妙:“舅舅,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儿开玩笑。刘青山他酒囊饭袋一个,成日里喝酒赌钱,他要是俱神宗境的高手,那我还是天下第一呢!”
孟孙无忌嗯了一声:“这人武功是很不济。”
“但他好像很得你重用嘛!”李逸芝放肆地打量着孟孙无忌,“我们路过清晚镇时,刚刚好就碰上他带着人斩剑除祟呢。武功不济还让他节制子弟,孟孙先生是不拘一格挑的人才么?!”
“我们玉龙台事务繁多,刘青山的确是我手下一位要员。他去清晚镇的事,改天我把叫来问问。”孟孙无忌四两拨千斤道。
“怎么能改天!你说纪明尘是凶手,就将他六道封魔押上祭剑台;我说刘青山是凶手,你竟然包庇他!你对得起高阳君么?”李逸芝伸出食指对着他指指点点,“哦……怎么,你难道是怕了?你怕把刘青山叫来,把你自己也牵扯进去么?”
“住口!”宋诗看他越说越不像样,言辞间对孟孙无忌半点不尊重,忍不住痛斥他。随即转向孟孙无忌道,“孟孙先生,舅舅既然这么说了,就把刘青山传来吧。反正大家一看到他,就真相大白了。”他是跟刘青山朝夕相对的人,知道这个人每天吃喝打屁,嘴里没个正经,绝不相信他有什么过人的武艺,因此当下拍了拍手叫人去传他。
孟孙无忌瞥了他一眼,不发一言。
底下众人听李逸芝说的天花乱坠,都不禁正襟危坐了,要瞧瞧这个传说中的大能到底怎么一副尊荣。
刘青山不一会儿便到了。他人高腿长,走路有些罗圈腿,一步一步蹒跚走来的模样,怎么看怎么不像大能高手。走到近前,他妈的眼睛还瞎了一只,嘴里叼着一根草茎子,简直就是隔壁家的张三李四。他见到李逸芝,没大没小抬手喊了声“哟”。
“舅老爷说你昨日杀了高阳君。”孟孙无忌负手而立,和他并肩站着。
“厉害了!”刘青山身上一股酒气,浓烈得让坐在最前头的剑修纷纷捂鼻。
“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又山下赌钱了?”宋诗没好气地问他。
“什么赌钱,这还没到月底呢,工钱都没发。”刘青山搔搔头,“在我相好的那里宿了一宿,记在少主你账上了——所以孟孙先生,你这个月到底什么时候发工钱啊?”
众剑修:“……”
大家听他三句话就是吃喝嫖赌,浑浑噩噩领一份奉例,越发不信李逸芝的胡扯。
想不到李逸芝缓缓抽出腰间佩剑“离骚”:“刘先生吃喝嫖赌依旧修成俱神宗境,果真是我们云中阁第一高手。后辈不才,想要讨教几招,先生以为如何?”
刘青山哈哈一笑:“道上抢着做爹的不少,赶上门来当孙子的倒少见。我喝多了,舅老爷你也喝多了?”
他讲话粗俗无礼,要换作其他人,恐怕当即就要拔刀相向,然而李逸芝是什么人,依旧皮笑肉不笑:“刘青山啊,别说是爹了,今天我巴不得你是我祖师爷!”
刘青山也不客气,拔出腰间铁剑:“来来来。”
李逸芝正色比了个起手式:“云中阁第八代弟子李逸芝请教了。”
刘青山吐掉了嘴里的草茎子,简单利落报出自己的名号:“刘青山!”
座下众人见一向能动嘴不动手的表哥/表弟/表舅爷来真的,一时间正襟危坐,眼神落在刘青山身上,想要从他的对招中观瞻大能高手的痕迹,结果……
这他妈是他们此生所见最难看的对招了!
李逸芝当年拜在上一任云中君门下,不知道学了些什么东西,与人相搏时猥猥琐琐,十分胆小,一剑还没刺出往往人先跑了。那个刘青山,比李逸芝还不如!全程就是躲、滚、满地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