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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钱看大夫,横竖是个死,摔死了倒还便宜!”那壮汉嗤笑道。
黄衫女子扑到孩子身上大叫了几声幺儿,看她哆哆嗦嗦,浑身打颤,闭着眼睛人事不省,又跪在地上打了个转,抱住了其中一名壮汉的腿:“老爷!老爷您行行好吧!叫马大夫给我宽限几日!我这就去筹钱!我这就去筹钱!我闺女这个病,一天都断不得药!”
“马大夫开门做生意,又不是开的慈善堂。你有钱就给药,没钱就走人,天经地义,有什么可罗里吧嗦的。宽限几日,马大夫没给你宽限过么?!三天!整整三天了!少他妈不知好歹。”壮汉说到此处,伸腿一踢,将黄衫女子踹开。
黄衫女子又气又悲,对着门内大哭:“马应!你说三个月能治好我幺儿,如今已经快满一年了,她仍是不见好!”她说到此处,又忍不住放软了声调,“马大夫!钱的事好说!砸锅卖铁我们也干了,还怕什么?求您多宽限几日。”
这时候从人群中走出一个干瘪精瘦的男子:“这位大姐,你是想借钱么?”
李逸芝对纪明尘轻声私语:“这个马应,牛逼吹得响,什么人上他这儿来,他都满口能治,赚的就是绝户钱。他把病人的家产榨光,放高利贷的就出来接着榨。这女人要是真从他们手里借了钱,那利滚利上去,一辈子也别想还清了,到时候往窑子里一卖——呵。马应和这放高利贷都是一伙的,杀人放火一条龙啊。”
他话音刚落,纪明尘就排众而出,走到那黄衫女子身边道:“马应这种人,你应该离远一点。”
黄衫女子看他衣着华贵,气度不凡,腰间悬着一把赤色长剑,就知道这是个名门世家的剑修。她没有见过这等贵人,他说什么便小心翼翼地答:“我闺女这个病,问遍了人,也只有马大夫说能治。”
纪明尘对李逸芝道:“带她们去让殷采瞧瞧。”殷采便是那天晚上在剑室中为宋诗治疗剑伤的大夫。
人群里响起一声低呼。殷采原本游历江湖,悬壶济世,在民间也颇有些声名。后来年事已高,无意再卷入道上的纷争,便在云中阁中养老。众人见这人随随便便就让殷采为贫妇看病,就有几个聪明的窃窃私语:“他不会是云中君吧?”“看他这剑,就是真煌!”“天呐我在孤竹呆了二十多年,还没见过云中君出阁!”
李逸芝看纪明尘旁若无人地走入医馆之中,笑着上前,请黄衫女子抱着孩子去云中阁一趟。云中君行侠仗义全靠一张嘴,他这个做表哥的在背后办了好事不留名,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啊!
纪明尘进了医馆,便见一个富绅模样的中年男子坐在堂后给人看病。他胖得很,一张脸上汗水津津,对着病人吆来喝去的,还不停支使四个漂亮的婢子对着他扇风。那风竟然是有颜色的,乳白缥缈,触之生寒,仔细一瞧,却是从房间四角的大冰块上散发出来,被扇子一刮,齐齐涌到中年男子身上。他连声大喊“凉快”,吩咐少女们扇得更起劲些。
“有钱人啊!”李逸芝一进来就哟呵一句。冰块贵得很,他晋阳李氏富可敌国,他都舍不得往自己脚边胡乱堆着。
纪明尘上前:“看病。”
马应一看到他,就换上一副笑脸。他虽然看不出眼前这人是谁,但看他衣着打扮,就知道他很有钱,立马让手头上的病人让到一边,请纪明尘落座:“先生哪里不适。”
纪明尘一字一顿道:“筋脉尽断。”
马应微讶,不过很快就诶呀一声:“可以治可以治!我十年前治过一人。那个人后来能跑能跳,还来谢过我一次呢!”
纪明尘身形一僵:“他那时候……怎样?伤得很重么?”
“那是当然!我可是头一回见到那么惨的病人!”马应道,“躺在床上不能说话,也不能动,身边只有个小丫头照顾,连喝药都做不到,只能给他塞个漏斗通到喉咙里强灌。有一回小丫头说他流了好多血,半夜请我去看,那个床单上又红又黄,全是脓水和血水!我将他翻了个身一瞧,嘿——他在床上躺久了,长了疮,下半身烂得一塌糊涂!估计是疼了好久,就是说不出来。”
纪明尘的眼圈瞬间就怒红了,用力抓着剑,指节青白,连手都在微微发抖。李逸芝看着他太阳穴上青筋暴跳的模样,心道这个马应谎话连篇,这下可要倒霉了。
“后来你怎么治好他的?”纪明尘道,“有这样的本事,在孤竹城开个小小的医馆,太委屈先生了吧?!”
马应抚着胡须十分得意:“这个嘛,就不能细说了。我这是家传的手艺,呵呵。”
“我这儿有人筋脉尽断,想叫先生看看。”
马应喜上眉梢,像这种能拖得天长日久的重病怪病,他最喜欢了:“是来我这儿看,还是上你那儿看?出诊和门诊费用不一样的。”
纪明尘拔剑,抵在他的手腕上:“那要看你打算先挑左手的筋脉,还是右手的筋脉?”
马应唬了一跳:“这位剑仙,你什么意思?”
“我就想听真话!”纪明尘厉声道,“当初究竟是不是你医好的阿檀!”
马应想起那个废人似乎真的叫这名儿,不由得脸色转白:“是啊!他的小丫头跑来找我,我就给他开了药……”
“他的病是只用汤剂就可以治好的么?!”纪明尘手上使力,在他手腕上压出一道血痕,“如果你真的悉心诊治过他,他怎么可能身上长疮!”
剑痕处传来烧灼感,马应一辈子养尊处优,哪里吃过这种苦头,当下惨叫:“我说!我说!我只是给他开了几副止痛安神的药……”他说完便面红耳赤地诡辩,“他那个样子!哪里治得好!任是华佗在世也半点没办法!不过是早死晚死的事!我给他止痛安神,让他临死前少受点罪过,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纪明尘却已是双目赤红地一剑挑断了他的手筋:“你什么东西,敢咒他死!”
一时间美貌的婢子四下逃窜,马应发出杀猪般的叫声,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李逸芝一把按住纪明尘的手:“有事说事,别在言语上跟人相争!”说着向身后递了个眼色,外头看热闹的人可是里三圈外三圈。
纪明尘闭上眼睛强自镇定,再睁眼时勉强压住了杀性。
李逸芝看他冷静下来,啧啧两声,扬声道:“就这么几幅安神止痛的药,你要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去借高利贷,害她卖身青楼!马应啊马应,你还算是个人么!”
他说罢,私底下朝纪明尘比了个手势,纪明尘手起剑落,将马应另一只手的手筋也挑断了。
马应鬼哭狼嚎,翻身想跑,手却根本使不上力。他拖着大腹便便的肚子躲进椅子下面,华袍底下一片焦黄,却是吓得屎尿齐出。纪明尘毫无怜悯地踩住他的大腿,将他一双脚腕通通废了。
他抓起马应的头发,咬牙切齿道:“你也尝尝卧在榻上、遍身长疮的滋味吧!”
纪明尘砸了马家医馆出来,外头看热闹的竟通通给他鼓掌。有大胆的年轻女子拢着手高喊:“云中君我要嫁给你!”其中不乏男的。可见马应此人不得民心,人人得而诛之。
李逸芝频频抱拳,给他做足了架势,只是走到没人处对他说:“这个庸医,杀了也便杀了。改天我将那些卖高利贷的也一并除去,乐得干净。到时候也算是你的功业一桩。”
纪明尘骨节攥得青白。
李逸芝但看马应的行事作风,便猜出当年是怎么一回事体。马应明明知道纪子矜的伤他治不了,还用那些安神止痛的汤剂骗小醉的钱。那时候纪子矜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日日夜夜受断筋之痛,马应却连瞧他一眼都不肯,任他在那里等死——光这一桩,纪明尘就能捅死他十七八回了。加之后来纪子矜身上发疮,小醉为了请马应出诊,被他骗着去借了高利贷,沦落了风尘。纪子矜似乎因此对小醉念念不忘,纪明尘自然心中窝火。
李逸芝看他一脸戾气,叹了口气:“你啊,一碰到你这个好弟弟的事,就不管不顾了。这回幸好马应本来就人憎狗嫌,若是换做旁人得罪了你的好弟弟,你也这么打么?”
纪明尘道:“子衿这事背后有隐情,我要查个水落石出。”
李逸芝倒也明白。远的不说,今天纪明尘拉着一车子好礼,要送人,送不出去揣着烫手。不是马应把纪子矜治好的,那总得有个人把他治好的吧?
“天底下谁能续筋?”果不其然,纪明尘问他这个问题。
李逸芝伸出了一根手指头:“薛神医。据我所知只有薛神医。三十多年前,他治好过一例手筋脚筋尽数被斩断的人。”
“谁?”纪明尘紧跟着问了一句。
“具体是谁我倒是不记得了,但应该是宋家的人。因为延请薛神医的,是高阳君。”
“高阳君?怎么又是他?”纪明尘提到宋家就没好气。
前几天刚差宋诗偷《灵梦武笃》;现在进城送礼,又听闻他二十多年前请薛神医救过一个废人……纪明尘突然电光石火间想通了,脱口而出:“高阳君有个亲眷,身体被废,所以他要偷《灵梦武笃》,助他修魂剑。”
李逸芝点点头:“说得通。只是高阳君怎么知道《灵梦武笃》这么生僻的书?又怎么知道《灵梦武笃》在你们纪家,还对密室机关一清二楚?这事要详查。”
两人一合计,现在只能尽快找到薛神医,盘问清楚十年前纪子矜受伤的来龙去脉。
薛神医比殷采声名更胜,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盐津渡救纪子矜性命。当时纪子矜才十五岁,又被赶出云中阁,无权无势,薛神医迎面碰上都不会知道他是谁,更别提为他跑一趟。必定是受人所托,才特地来诊治他。
而请得动薛神医的人,一定是灵剑道上极有权势之人,消息还很灵通。毕竟纪明尘这个做哥哥的,都只是最近才得知他吃了这种苦头。哪家长辈暗地里救了纪子矜一命?他会不会知道是谁对纪子矜痛下杀手?
纪明尘问李逸芝:“薛神医在哪里?”
李逸芝拉开折扇,得意洋洋:“这你就问对人了。薛神医就在孤竹境内。”
原来三年前,薛神医带着他的孙子逃难来到孤竹,刚巧纪明尘外出斩剑,李逸芝替他掌家。李逸芝是个狡猾的老狐狸,就算整个灵剑道都在截杀薛神医,这种人才他也要留他一命,以后万一得了什么疑难杂症还能救得回来。大手一挥,将他藏在了馨园附近的一处农庄里。
“但是这个薛冰,年纪越大越喜欢酗酒,喝得中风了,一双手抖得根本捏不住针。每回我去看他,他都大着舌头,话都讲不清楚。他以金石针灸为长,不能捏针了还能干什么。”
“金石针灸……”纪明尘默念。确实,缝合断开的筋络需要一双巧手。子衿应该的确是为他所救不假。“走吧,我们去见见薛神医。”
李逸芝抬头看了眼天色,调笑他道:“那个农庄离这可不算近,现在走,今天晚上就要宿在馨园了。你舍得?”
纪明尘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眉头紧蹙,闭上了眼睛,显得有些疲惫与无奈:“我还有颜面回去么?”
李逸芝跟纪明尘从小一块儿长大,他心里想什么,能大约摸猜到七八分。
纪子矜今天会变成一个废人,极有可能是他姑母所为。明尘是个好哥哥,总以为他该是这个世界上最该护着纪子矜的人,然而竟因为自己的缘故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