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那会儿日子过得辛苦。”
“想来大姐是最辛苦的。插队落户也落到她头上,我一直记得第一年春节她回来的时候,我们去长途汽车站接她,她的头发都枯了。结果现在日子好起来,她又没轮上。”
“我在考虑要不要送老娘去养老院。”妈妈踌躇了一会儿说,像是要商量。
“也好的。我回美国以后就没有人帮着你照顾了,你一个人怕是不行。”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客气话呢。只是担心老娘自己不愿意。”
她们都有些伤感,断断续续地说话,手里不间断地剥着一只只小橘子,车厢里因此而充满橘子的清香。 妈妈很少在我面前聊起家里人的事情,她常常与阿姨通长途电话,都是在自己的房间里。我能够听到她在里面时高时低、兴致勃勃的声音。因此她们现在在我面前聊起这些私房话,倒让我不自在起来。我从来没有对家庭事务表现出丝毫的参与感,现实的重量在我面前也显得微不足道。所以此刻,我也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始终把头扭向窗外,装作在打瞌睡,或者在想心事,并没有聆听她们的谈话。其实窗外风景很寡淡,而我被失眠、早起和无聊折磨得非常痛苦,倒是她们轻声的谈话让我觉得舒心,就像是久病初愈的人喝到一碗温和的白粥,还放着两块清淡的酱瓜。
她们也不时地沉默一会儿,与我一起扭头望着窗外。不说话的时候,阿姨就把几瓣橘子和一把瓜子堆到我面前,敦促我多吃点。我不停吃着她们递过来的各种食物,对我来说,我几乎没有其他能够表达感情的方式了。
我想起来,我们已经太久没有一起出游过,最近的一次大概也是五六年前。妈妈抽中了单位年会时的三等奖,一张旅行社的代金券。她特意跑了两次旅行社想要把代金券兑换成现金,两三千块的券哪怕兑个几百块也好的,但是人家自然是不肯。于是我们俩勉勉强强地跟着旅行团一起去了三亚。对于她来说,好像也并不是什么特别乐意的事情。那是她第一次坐飞机,整途都被耳鸣折磨得无法安生。而她也绝对不是一个好相处的旅伴,包里终日带着酒精棉花,从不愿意吃路边摊的食物,对路人更是充满警惕,觉得到处都是陷阱。一路上她都情绪紧张,惟恐错过任何一个景点。我劝慰她说没有关系的,以后可以再来。她却反驳我说,漫漫人生,不要用在重复的地方。“漫漫人生”这几个字她是用普通话说的,我就记住了。
火车很快进站,我们三个人一起急匆匆地收拾起桌上一堆瓜皮果壳。我看到妈妈的脸上透出一种轻松的愉悦感。这不过一个小时的车程而已,她们却还是郑重其事地当做是一次出游。
墓地在山里,转小巴下来又走了很长的路。不时有当地的妇女跑过来兜售花朵,她们的花大概也是从墓地里二手捡来的,奄奄一息,绑着些丑陋的缎带,叫人心里看着感觉芜杂。每次她们涌过来,我们就赶紧快走几步。墓碑都长得彼此相似,妈妈却熟门熟路地带着我们在小路间穿梭。我不免开始注意起上面那一张张黑白的面孔,年轻人都略带一些微笑,而老人们的表情却极其相似,有些木讷,也有些茫然,嘴角下垂,几乎都没有笑意。明明是生前拍的,却好像是已经知道这张照片的用途,因此心里多出些惶恐来。
途中我上了一次厕所出来,妈妈已经从不知哪儿借来一只铅桶。我要伸手去接,她摆摆手,兀自往前面走去。旁边都是青松翠柏,间或有叫声清脆的鸟儿从低处掠过。刚刚她们俩还在嬉笑讲话,走着走着却都沉默起来,或许是因为周围林立的墓碑多少还是带来肃静的感觉,并且一种悲伤的气氛自顾自地蔓延开来。我开始担心起来,担心她们一会儿会哭泣,我还从未见过妈妈哭泣。
“我们到了。”妈妈突然停下脚步。面前是一块小小的墓碑,没有放照片。我只在落葬的时候来过这儿,早已不记得这块墓碑的模样,但是没有照片,让我稍微松了口气。紧挨在旁边的是另外一块稍大些的墓碑,上面写着外公与外婆的名字,但字都还是描着红的,说明是未亡人。妈妈与阿姨各自从包里有条不紊地往外掏东西,水果、蜜饯、点心,全都整齐地放在墓碑前面。一会儿她们又找来描字的工人,把墓碑上日晒雨淋的字用黑色颜料重新描一遍,工人描了两个字,妈妈又嫌他描得不好,描到外面来了,干脆卷起袖子自己来做。与此同时,阿姨把地上的落叶与树枝拂去。墓碑的两边有两棵小松柏,是当年落葬的时候种下的,现在已经长得很高。
我在旁边木木地站着,看她俩做所有的事情,几乎插不上手。然后过了一会儿,阿姨开始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对着墓碑说话,我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只好从包里掏出纸巾来递给她。我再看看妈妈,她的眼睛是红的,但她没有哭,她低下头,抿抿嘴,眼眶周围的青筋都已经摒到发黑,也没有哭。她只是把锡箔都倒在铅桶里,却突然起了风,周围的尘土扬起来,点了很久的火都点不燃,她叫我帮她挡着风。点着了以后燃起黑色的烟雾,我们折了一晚上的元宝很快就烧完了。她还有些不死心地捣弄着里面的灰烬。
等到阿姨的情绪平复下来,她们拉我过去对着姨妈的墓碑鞠躬,说些心里话。可是我并没有什么心里话可说的,于是便只是鞠了三个躬,然后站在旁边等她们。她们俩手牵着手站着,絮絮说起来。先是说说家里人的近况,外婆最近突然右手拿不住东西了,脾气也变得非常差,总是在发火和抱怨。外公在年初的时候得了癌症,但是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身体里的癌细胞几乎也没有力气再往其他地方扩散,所以只需要做些保守治疗就好。她们俩一股脑儿地说着,争先恐后的,就像是在平日里讲一个长长的电话。
看她们认真的样子,我觉得真好。她们有时候笑笑,互相揶揄两句,有时候又说得伤心起来,却始终挽着彼此的胳膊并排站着。这让我觉得妈妈又变成了二十多年前的样子,就是烫着高高的刘海,远远从男式自行车上飞跃下来时的样子。那会儿她年轻得很,总是陪我在打羽毛球,身体轻盈,甚至还会侧身翻。漫长的暑假里,我们一起用录像机看琼瑶片,看到半途,再从锅里捞两只刚刚煮好的玉米吃。那时候的她真好,她爱着自己。可是现在不是了,现在的她总是在我身边,望着我,注视着我,急切地想要表达她的爱,却又无法表达。这些都让我非常难过。
这么想着,妈妈又招呼我过去,她也挽起我的胳膊说:“大姐,你在那边也要保佑我们家女儿,家里就只有她还没有成家了,你要保佑她快点解决人生大事。”
“妈妈。”我嗔怪她,就好像姨妈真的在那边认真记着似的。
“哎哟,你怎么有一根白头发了。”妈妈倒突然叫起来,她手忙脚乱地想要帮我摘去头顶的那根白头发,日光强烈,一闪而过,她却又发现了另外两根。“你看你啊。”她说着把两根摘下来的白头发直塞到我鼻子底下,大概算是对她之前那个愿望的强调。
可是这都是遗传了你的。妈妈。我心想。
沿着原路返回时,我们都有些累了。太阳很晒,气温在中午骤然升高起来。我脱了外套,把头发绑起来。妈妈昨晚就凉好了的茶水这会儿变得非常紧俏,我们走出墓地,在山野间看看风景,不时要停下来喝两口茶。半途我们找了个凉亭坐下来休息,我这才想起来脖子后面的文身整个儿都露在外面了。我看看她们,不知道她们是否看到了,我想她们肯定是看到了,但是却像是说好了似的,都不问我,甚至都不把目光再次放在我身上。一会儿妈妈与阿姨说起报名老年大学的事情,阿姨建议说不如去报个交谊舞班。妈妈认真想了想说:“才不好。那些跳舞的老头子都很脏的,还喜欢动手动脚,我不要跟他们靠得太近。”
“那我跟你跳好了。”阿姨说着,她们又嘻嘻笑开去。
趁着阿姨去找厕所的时候,妈妈从包里拿出三个塑料杯子,一些袋装速溶咖啡和一个保温壶,用已经有些温凉了的开水把咖啡泡开,递了一杯在我手上。我喝了一口,也不知道这些咖啡在家里放了多久,一股酸涩的药味。她还在旁边惋惜地说:“哎呀,忘记带个勺子了,要捣一捣才好喝。”尽管那么难喝,我还是认真地喝着,怕扫了她的兴致。
“我在咖啡馆里做过。”我也不知怎么的,突然与她说起这个。
“我知道。”她不经意地说,“就是电影院对面那家是么。”
“你怎么知道?”我惊讶地问,问完又觉得好笑,她又有什么不知道的。那会儿念中学的时候,我与高年级的男同学谈恋爱,后来他考上公安学校。有一年国庆节的时候,我与妈妈一起去外滩看灯,竟然碰到他在那儿执勤。他穿着公安的制服,与其他公安们站成一排。那会儿我们已经不联系了,也很久未见,下着雨,他从队伍里唤住我,我几乎没有认出他来。于是我下意识地看看妈妈,她往后退了两步,正看着对岸的灯火,像是故意留出时间来让我们说话。而我只觉得窘迫,快速地拉着她涌入人群。她不问我,但我觉得难堪极了。
“那个电影院,已经拆掉了。”我告诉她。
“哦。”她若有所思地晃着手里的杯子,想把里面的咖啡晃匀,“那家电影院也有将近十年没有去了。你小时候,我常常与你爸爸去那里看内部电影。那儿总会放些外面没有的外国片。”她说着,像是在努力回忆那儿的街景。
“在咖啡馆里你能做什么,你笨手笨脚的,总是打碎杯子吧。”她过了一会儿问。
“什么都会做一点。会做咖啡,也会做三明治和意大利面。”我说。其实我多少是有些后悔的,为什么从未邀请家里人去咖啡馆里坐坐。那时我邀很多朋友去咖啡馆,我在那儿给他们做咖啡,在三明治里多放两片酸黄瓜,在奶油面里加双份芝士,然后我们一起坐在窗口的位置说说话。像现在这样的秋天,还常有朋友带着用细绳绑好的螃蟹过来,我们在打烊后用大锅把螃蟹煮了,坐在店门口喝切了姜丝的温黄酒。明明是谈笑风生,最好的时光,可是她会明白么。
“以后在家里做一次?”她征询地问我。
“当然。”我看看她,她低头喝着手里的咖啡,有时候望向阿姨离开的方向,有时候看看我。我能感觉到她仿佛有些话想说,她正在努力思索着这些话要从何说起,并且因此而显得非常无助。她的眼睛有些湿润,无法再保持一个舒适的坐姿,不安地晃动着杯子,其实杯子里的咖啡都已经喝完了。我又何尝不是,我能感觉到语言在我的身体里膨胀,而此刻剧烈的感情是我所无法承受的,只要她再多说一句话,或者挪动一下身体,我就几乎要掉出眼泪来。我们不知道是在等待什么,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样才是好的,时间显得非常难熬,我们静止不动,因此而痛苦万分。
这时,我们同时看见远处晃动着的人影,阿姨轻快地穿过草坪向我们走来。顿时刚刚的一切都被打破,我们宛若被惊醒,盲目地收拾起石凳上的垃圾。妈妈撑开随身带着的塑料袋,我把瓜皮果壳收拢起来扔进去。我们配合默契,一言不发。一会儿阿姨走过来,热烈地对妈妈说起刚刚在路上见着的一位小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