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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我追问。
“也就是上个月的事,它自己跑出去玩,门口正好在排管道,挖得一塌糊涂。它不知道是怎么受的伤,一瘸一拐跑回来的时候,都是血,把这儿当班的小姑娘吓哭了。之后送医院做了三个小时手术,横膈膜、膀胱和肺都动过了,胸口划了一个很大的口子,内脏也都整理一遍。然后在医院里住了七天,特别难熬,还是死了。”他说着,把手里的虎斑猫放走。
“听着真叫人不好受。”我说。
“胖子对木耳算是尽心尽力,医院里这一个星期花去他六千块钱,还是没能救回来。你知道他这个人平日里小肚鸡肠的,不过还是念着那份旧。”他说。
“谁不是呢?”
“这只虎斑也是朋友寄养着的,胖子唤木耳唤得顺口,就不换了。”他说着,把猫放到地上,猫在原地舒服地打了个滚,又消失在了桌椅之间。然后他才转过身来,两条腿大咧咧地笔直伸到我旁边,挨得很近,我不敢移动脚踝的位置。
“你与两三年前我初见你时不一样。”他说。
“我们一直都算不上是认识。”我不免有些局促,他的眼神和语气都像是在调情。岁月无疑给了他一些好的馈赠,像是此刻的处事不惊。
“我刚刚看到你,你远远站在门口,像个男孩,非常坚毅,长身玉立。然后你此刻开口说话,表达又完全是个女孩,运转自如。你是怎么出落成这样的。”他虽然在笑,但竟然显得真挚。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说话间记忆不免被剥落一些,他的名字渐渐浮出来,我正要张口的时候,却看见玻璃门被撞开,满头大汗的胖子像朵祥云一样朝我们这儿扑过来。
“大奇。”他大声招呼着走过来,“兄弟也有段日子没见了。”
“看到你的短信,就过来走一圈。”大奇起身从屁股后面摸出包香烟来扔给他,然后胖子才转头看到我,愣了一会儿,接着笑起来,重重抱了我一把。他还是那副样子,生活的重担像是始终在折磨着他,一脸难以甩去的不满与抱怨。把我放开以后,浑身的肉都抖了一抖。他向来如此,一半是发自内心的热情,一半又是职业病的虚情假意,在客人面前要表现出惯性的热络与相熟,却常常别转屁股在背后漫不经心地说些闲言碎语。与此同时,心灵的敏感程度又与外表极其不相称,常常叫人哭笑不得。
他拖过一把凳子一屁股坐下,点了根烟,顿时就把我们与旁边那桌情侣间的空隙彻底填满了。那两人显然已经有些气急败坏,这会儿收拾起东西来匆匆走了,再也不会来光顾的模样。他们才刚出门,胖子就骂了句傻逼。吧台后面那两位小哥也并不着急过来收拾,吃剩的食物坦然自若地摊在那儿。要是放在过去,胖子早就对着他们大喊大叫起来,但此刻就连他自己也懒得回头往残局望一眼。于是我意识到他其实已经不在意这些了,不在意奶泡冷了才端出来的咖啡,也不在意冷柜里硬邦邦的布朗尼。他的心里像是有什么无法描述的东西正在慢慢熄灭。
“你们俩怎么在一块儿?”胖子问,他对所有人的秘密都怀着不可理喻的好奇。
“正好路过。”我抢先说,立刻有些后悔自己的急于辩解。
“哦,哦。”他长长叹口气,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我意识到他此刻的兴趣又怎么会在我这儿。我与大奇互相望了一眼,都知道他很快就要进入状态来讲一个长长的故事。大奇点起一根烟,我也赶紧找好一个舒服的坐姿。
“我可真是累坏了。”他的开场总是这样,又重复了一遍,“真是累坏了。”
“我刚刚帮保罗先生办好所有的手续,也给他家里人发了电邮。要是联系不上,那这家伙可是欠我欠大了,之前那些酒钱又算得了什么。”他说话间,肚子起伏,也在强调他的付出似的。
“上个月见他还好好的,”大奇说,“我们一起喝了些啤酒,他好像拿了些稿费,啤酒都还是他买单的。他如果是个有钱人,还真会有一掷千金的派头。”
“长话短说。上个星期没见他人,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这段时间咖啡馆生意不太好,你们也看到附近新开了好多家咖啡馆、西餐厅、面包房,老客人们都留不住。每天晚上其实也就他还来陪我说说话。我还跟店里那些小家伙打趣说,就算他死了也没有人知道。结果挑了个日子早早打烊,去他家里敲门,门口的垃圾都臭了。”胖子说着,揉揉胸口,悲伤里又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兴奋,说是长话短说,但话匣子一开就再也收不住,一如既往的,在故事最精彩的部分到来前,得意扬扬地眯起眼睛。
“竟然是你发现的。这人生。”大奇对胖子说,却又望向我,我转过头去。
“他啊一直是有心脏病的,我们谁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他安着心脏起搏器。我想他怎么那么瘦呢。可是你们怎么能想到他竟然穷得没有钱去更换心脏起搏器的电池。他就这样拖着,到最后电池没电了,死了。妈的,到底是个诗人,死得也像是在写诗一样。”胖子说到这儿,都已经喘起气来,“你们说他为什么不回美国去呢,他们美国人不是都有医疗保险么,就这样在这儿等死。死了以后还给我添个那么大的麻烦。”
“大家都相识一场的,总也不能由着他去。”大奇拍拍胖子的肩膀说,“兄弟,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
“现在还不好说,等着看看美国那边有什么消息过来。”胖子一鼓作气说完这些,真的有些累了,从吧台里拿出些冰啤酒来。我们各自打开一罐,默默地喝起来。
“我带了些照片来。”大奇说着起身从包里掏出叠自己影印出来的黑白照片,“挺多年前拍着玩的,可能是店庆的时候吧。收到你短消息说起保罗的事,我就整理出来,想带给你看看。”
我等胖子看完,接过照片来,十来张的样子。我猜想那是三年前店庆的时候,咖啡馆还保留着我记忆中的模样。架子上悬挂着水晶玻璃杯,我们用放在咖啡机上烘干的软布一个个擦拭过,对着光线也绝看不到一点水渍。我不知为何突然紧张起来,那种梦中的感觉再次袭来,我的手有些发抖,紧接着我感到浑身都在发抖,无法形容那究竟是喜悦所致,还是悲伤。我匆匆看了他们一眼,胖子与大奇正自顾自地聊起店里的生意,然后我再埋头翻到下一张。照片的前景是保罗先生,虽然他占据了几乎一半的篇幅,但是对焦并没有对在他身上,闪光灯把他的脸打成白茫茫的一片,他眨着眼睛,露出有些惊恐的神情。而在他的身后,吧台背面,那个侧脸站着的女生,男孩气的面孔,松着扣子的衬衫,头发又短又柔软,随时倒向一边。焦点都聚拢在她的脸上,她轻轻皱着眉头,像是与谁生气,又不愿意妥协,也不愿意置身在热闹中。
微微。她的脸上沾着灰尘,我用手指擦拭,试图抹去,才发现是冲印过程中留在底片上的尘埃,变成一根蜷缩起来的小小的灰白色的曲线。在我的记忆里,那一整天她都有些忧心忡忡,但其实压根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为了晚上的店庆,她下午去隔壁剪头发,结果剪坏了。我们一起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抽了会儿烟,夏天正要到来的样子,吹过来的风里面含着一种不可名状的伤感情绪。她在背心外面套着件白色衬衫,没有系扣子。低下头去,脖子间都是细细碎碎的头发,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拂去。
我当然知道我会再一次看到她。哪怕她已经不在咖啡馆里,但总会留下些痕迹,我们都会留下痕迹。而哪怕只是看到这些痕迹,就已经足够叫人喜悦。只觉得记忆过分美好,无法承受。我此刻最想做的,无非是拨通她的电话,告诉她有关保罗先生的事情。这是任何人在听到一则死讯时的本能反应,去告诉另外一个人,告诉她,把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地对她讲一遍,好像惟有这样,才能确凿感到这件事情真实发生了。否则的话,那些失去联系的人跟那些死去的人,对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来说,到底有什么区别。
“很久不见微微。”胖子突然把我的注意力拉回到他们交谈的现实场景里。
“嗯。”我含糊地应答,并不想与他说起这个名字,好像只有不说,照片里的场景才能停留得更久一些。
“你走之后没多久,她也走了。你们后来还联系过么?”胖子问。
“她来北京看过我一次,两年前的事情。然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说。
“我也给她发过消息,但是我猜想她已经换了号码。”胖子说。
我们三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晚饭时间才刚过,可是店里的客人差不多已经走光了。这曾经是最好的时光,当我们都还在一起的时候。夏天里天总是暗得很晚,七点的光景还泛着微光。对面电影院里的电影正好开场,在咖啡馆里等待的客人们也纷纷散去,直到九点电影散场,又有些闲闲散散的人回来喝杯酒。我们都享受中间这段静谧的时间,因为这种静谧并不持久,所以也不会显得孤独。
胖子会去隔壁落市的菜场里逛一圈,带回一些蔬菜和肉。我和微微都最爱吃他做的洋葱炒肉片,后来我自己也做过几次,都不如他做的那么好味。其实无非是大火爆炒,加酱油和糖调味,味道却无法复制。也问起过胖子,他总是摆出那副有独门秘方的嘴脸。其实我们都知道是没有的。就好像当时我与微微为脸上的青春痘烦恼,胖子就为我们调放了蜂蜜和薄荷叶的茶,越喝越浓,都没有效果。所以从来也都没有什么秘方,胖子只是为了讨得欢喜而瞎吹牛。之后我再也做不出那道菜的味道,也只是因为地方不对、人不对,世界也变得不对了。
“过两天来我家里吃饭吧。”胖子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他的酒量向来与他的外表以及咖啡馆老板的身份不符。
“其实最想吃的还是你做的饭。”我说,这是真心话。
“等天再凉一些,你们俩一起来。给你们做红烧羊肉,放整根的白萝卜一块煮。再去买几只大闸蟹来。”胖子说,虚晃一枪的热情。
“你自己过得好不好?”我问他。
“最近都是一个人过日子。刚刚下午潦草吃的一顿就是把剩了两天的排骨热一热拌饭,顺便把冰箱里半棵白菜一起炖了。后来你们都走了,我也很久没有在家里招待过什么人了。”
“我常记得你以前教给我们的一些小诀窍。在北京的时候,自己做饭,煮完一锅骨头汤以后根本吃不完。就像你说的那样分装在小袋子里冻起来,之后半夜要煮面条的话,就有现成的骨头汤做底,好味得很。”我说得动了些情。我知道大奇正望着我,我们的目光有时候碰到一起,但我不再感到不安。有那么一会儿,我产生一种回到了过往的错觉,空气里咖啡的香气和蒸汽机隆隆的声音对我来说像某种致幻剂,而在那样的过往里,我从来不曾感觉到真正的不安。于是大奇笑了笑,又把目光转向别处。
然后胖子站起来打烊。其实时间还早,只不过看起来真的不像是会有人再来光顾的样子。接着不过两三分钟而已,吧台后面那两位男生就已经消失不见。我随手拿起一块搁在咖啡机上的布,想要擦干几个正在沥水的杯子。
“放着吧。谁会去管它呢。”胖子说着,他正在把一些没有用完的意面重新放回冰箱里,“一看到你就难免要想起些旧事来,虽然旧事重提总叫人生厌。你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