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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我也不清楚是多少天,下午,我的手机响起来,它响得很温柔,怯生生的。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接起来,我当然知道是微微。
“喂。”她说,声音隔得远远的。
“喂喂。”我急切地说,担心她听不到,“喂喂。”
“喂。”
“喂喂。”我们彼此呼唤,又彼此不太确定似的。
“外面可热了,秋老虎来势汹汹的。”她突然说,像是我们昨天才刚通过电话。
“是么。”我说,可是外面明明下了场雨,带出很多凉意来。然后我们聊了几句天气,她像以前一样与我抱怨了一会儿刚辞去的那个工作,每隔一段时间不见,这样的对话几乎是我们雷打不动的开场白。这让我放松起来。然后趁着我们谈话的间隙,我告诉她说,我回上海了。
“哦。是么。”她说,语气里完全听不出情绪来。
“过些天如果你没什么事的话……”我有些迟疑地说。
她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半途突然想起什么。就这么过了一段空白的时间,她回过神来飞快地说:“一起吃晚饭吧,我来接你。”
“好啊。我这些天住在父母家里。”
“行,我记得怎么走。”她立刻挂断了电话,像是担心自己再过一秒就要后悔。
剩下的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我从冰箱里掰了粒毛豆塞给蟋蟀,然后看着它。它并不吃,一动不动的,其实我从未见过它吃东西,当我看着它的时候,它就这么待着,偶尔颤动一下胡须。然后我站起来,走到窗户旁边,草坪上趴着只狗,旁边它的主人正用水管冲洗一辆满是泥污的汽车,他像是吹着口哨,但我听不到声音。
不一会儿我看到微微的车缓缓开进小区,她没有把车停在停车场里,却是径直开到我家门口的花坛边。我看着她耐心地把车停在两棵梧桐树的中间。一会儿有个保安着急地从远处奔过来,朝她的方向挥舞着双手,她没有下车,大概只是摇下车窗。保安弯下身去,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他直起身来,点了根烟,靠在车窗旁把烟抽完,心满意足地走了。我不由从心里感到些柔软,我差点儿忘记,她是如此浑然天成的可人儿,两三句话就能把人逗得开心起来。她没有立刻给我电话,于是我站在窗边看着她的车顶,她这会儿应该点了第二根烟。再过了一会儿,手机响起来,她发了个简短的消息说,我在楼下。
我急匆匆地下楼,甚至跑了几步,临近小区门口时又把脚步放慢下来。她从车里出来了,坐在花坛边玩手机,两条腿伸得长长的,交叠在一起。她原本绝不纤细,甚至在夏天里显得有些虎背熊腰,每天都把减肥挂在嘴边,又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食量。但现在这一切都突然消失了,时间带走了她身上多余的东西,她还是不分季节地穿着短裤和凉鞋,小腿显得长而结实。她的头发竟然长长了,染成深咖啡色,松松地在脑袋后面扎了个马尾,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嗯,一个女人。
然后她抬起头来看到我,在我犹豫间她已经利落地走到我跟前,重重地抱了我一把。与她相比,我总是木讷不堪。近距离地看到她,她鼻子上的粉有些脱落,描着两根抖抖索索的眼线,这让她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而已。我们都有些难掩的兴奋,一时也不知道该把目光放在哪里,忍不住去看对方的眼睛,又要不好意思地挪开,因此而竟然带出些伤感。
“好冷啊。几天不出门,外面就换了个季节。”她说,于是我们赶紧躲进车里。车还是那辆旧车,她爸爸以前做生意时用的桑塔纳,跑过十几万公里以后就扔给她了。车里很乱,扔着她的衣服、鞋子、喝剩下的饮料罐,一股喷再多香水也去不掉的烟味。
她说太冷了,想要吃热烘烘油腻腻的东西。我说不如就近去吃那家我们常去的麻辣烫吧。她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那儿已经拆掉一百年了,阿姐!”我笑起来,心想,哪有,顶多三年。在我去北京前我们还在那儿的大头贴机器前拍过照片,比起她来,我总是显得过分老实,她在镜头前动来动去,劲头十足,我被挤在一旁摆出一个尴尬的笑。说得好听点是恰到好处,其实就是局促不安。我们相识那么多年,我遇见她还是会感到局促不安。而现在我们挤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谁都不好意思转头去看对方,只是盯着眼前的挡风玻璃,有只风筝飘在我们视线所及的地方,可是挡风玻璃上都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地方。
结果我们没有吃成麻辣烫,而是去了一家很久未光顾的面馆。面馆挤在一条弄堂里,远未到饭点,却已经挤满人,这儿向来如此热闹。像过去惯常的那样,我要了雪菜肉丝面加一个荷包蛋,微微则要了辣肉面,又从冰柜里自己拿了两瓶可乐。几乎都坐满了,我们只好拼了张桌子挨着两个陌生女孩坐下。
刚坐定,我就四处张望找那位阿婆。阿婆是这家店的老板,平日里每天都坐在门口收钱。这儿的面与其他地方不一样,汤特别鲜美,据说是她每天清晨起床亲自熬的,祖传的秘方,其他地方学都学不来。她脾气不好,对客人们从来不给什么好脸色,看到剩下很多没有吃完的更是会当面咒骂几句。但若稍微对她说两句好话,她又会多送一碟酱菜到桌上。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性格。
“忘了告诉你,阿婆死了。”微微说。
“啊?怎么了。”
“不清楚,也就是过年前那段时间吧。突然这儿就挂了张停业通知,听这儿隔壁店里的老板娘说是阿婆死了,所以店也就关门了。我还真的伤感了一阵子呢,那会儿冬天里最大的期盼就是来吃碗热腾腾的面了,配上她自己熬的辣椒油。结果等到春天的时候,这儿又重新开了,是他们家里长子重新接管了再做吧。你看那儿收钱的是他老婆。”她朝那儿努努嘴,我转头过去见着一个正在喝茶的中年女人,刘海烫得高高的,没什么表情。
说话间两碗面端了上来,还跟原先一样冒着油光,香气扑鼻。微微起身伸手从筷筒里拿了两副筷子出来,自然地用纸巾擦了擦,再递给我。又从隔壁桌拿来辣椒,在我俩的碗里各舀了一小勺以后才坐定下来。
“放心吧。还是那么的好味,我之后来吃过很多次,生意比原先还好。晚来一个小时的话,许多浇头就都卖光了。”她说着,稀里哗啦地吃起来。这让我觉得她身上那些陌生的部分稍微褪去了些。
“你很久没有去过咖啡馆了吧。”我问她。
“嗯,你们都不在,我自己去没什么意思。”她头也不抬地回。
“你知道保罗先生死了么?”我说。
“嗯?”她顿了顿,看看我,又继续低头吃面,隔了会儿含着一口肉含糊地说,“怎么尽是些这样的事情。”
于是我把从胖子与大奇那儿听来的故事拼凑起来,囫囵讲完。“你说可怕不可怕,他死的那会儿并没有人发现,死了以后也没有人过问。”
“这没什么。”她说。
“你的心肠现在也越来越硬了。”我说。
“可不是么。”她专心地吃着自己的面,好像其实事情都与她没有什么关系。我觉得有些沮丧,那种捉摸不定的陌生感倏然再现,弄得我完全不知所措起来。于是我们各自沉默了会儿,满头大汗地应付着放了太多辣椒的面条。
“你还记得小杰么?”她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问我。
“记得。摩托车小哥。”我说。
“他得了癌症。”她轻描淡写地说,但这会儿我知道她是故意装成心不在焉的。
“还好么?”
“也是今年过年的时候,新年里,他突然打了个电话给我,说,大姐头,我得癌症了。你能想像么,就是他平常里那种大大咧咧毫不在乎的口气,好像在说其他人的事情一样。应该是淋巴系统出了问题,暂时死不了,但是活着的质量也不会高到哪里去,那段时间里都在医院里住着呢。”
“后来呢?”
“后来正好过情人节,他实在忍不住了,下午从医院里逃出来找我。我反正也没有男友一起过节,就陪着他两个人在外面溜达了一个下午。他说他最大的遗憾就是到死的时候竟然还是个处男,我说那找个病友吧。他说他找过了,二楼就是乳腺癌的病房,他白天特地跑过去看看有没有女生,结果住着的都是过了更年期的中年妇女。他说得可生气了,大姐头,就没有年轻女孩得癌症的么!”她说,说着我们都笑起来,明明是难过的事情,却忍不住笑得眼泪都要出来。这么悲惨的事情,又发生在曾经每天见面的人身上,却不知怎么的像假的一样。大概就是根本不能相信吧。
“之后就没有再听到他的消息了。”她说。
“现在是秋天了,没有消息就算是最好的消息吧。”
“嗯。”她点点头,把还剩下一点的面条推到一旁,又专心喝起可乐来。她始终低着头,于是我不时地看看她,她描着的眼线有些晕开。
“你真的为保罗先生的事感到难过么?”她问我。
“说不上。刚听到的时候当然觉得诧异,之后每次想起来,更多只是在自怜吧。”我不知怎么地就用起了大奇的词语来,“总能联想起自己的处境。”
“我现在都能想起来我最后一次遇见他时的情形,那会儿我已经不在咖啡馆做了,老虎也早从我们一起租的屋子里搬出去了。有一天晚上我吃盒饭吃坏了肚子,大概是坏掉的猪肝吧,上吐下泻。我打电话给老虎,他关机了,所以最后只好自己打车去医院挂水。等到挂完水从急诊间出来,天都快亮了。我想去对面的便利店里买些水喝,结果隔着条马路看见保罗先生。他一个人,正从里面走出来。那天非常冷,他穿着件我们从未见过的棉袄,从头裹到脚,像是问其他人借来的。我猜想他可能也是来看病的,他看起来极其糟糕,脸上全无血色可言,手里抱着桶水,正是我想要买的那个牌子。就在他快要抬头看到我的时候,我赶紧跳进一辆正巧开过来的出租车里。”
“尴尬?”
“不完全是。只是,他看起来那么孤独,简直无药可救,而当时的我应该算是他的同类吧。我们是一种人,但是一种人难免会有些彼此仇视。”她说。
“嗯。”
“所以他死了,这真的没什么。”她说,“那个情人节的下午,我陪着小杰去了复兴公园,他穿着件厚厚的夹克,但是我看见里面病号服的领子了,心里就觉得很难过。回去的时候他说要走回去,我看他脸色一点都不好,就帮他叫了辆车,塞给他五十块钱。没有其他任何事情是我可以帮到他的了。”
这时候店里已经聚拢起更多人,他们在我们身边走来走去,有很多下班后独自来吃碗面的人,他们一边对付着面前的食物,一边紧紧盯着手机或者报纸上的新闻,吃完以后心无旁骛地推开椅子离去。我们身边的两个女孩则始终保持着飞快的语速交谈。短发的女孩说她妈妈的同事为她介绍男朋友,家里没有房子的想都不要想,直接就被她妈妈拦截掉了。另一个浓妆的女孩说她的妈妈说不能嫁给医生,因为医生是要三班倒的,而且医院里面那么多小护士天天盯着,这可怎么吃得消。
我们俩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看,其实也没有那么难。”我说。
“切。”她撇撇嘴。
其实我真的是这样想的。看她们说得起劲,几乎连筷子都来不及动,面前的两碗面简直要胀开来。我不由担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