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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有鬼-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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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美娜哭了。一个人,静静的,没有人陪,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电车上的眼镜男子,希望他是她的丈夫。她不敢想别的,怕哭得更凶。
  长长的,阴森森的医院走廊,那些咳嗽声、叹息声、鼾声混合在一起。这几天月光是难得见到的,从窗外分享了一些给走廊上熟睡的穷病人。吴美娜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没有回头,那是因为没有留恋的理由。
  她回家了,她知道他不在,这个时候是喝酒时间。
  她翻出了那件天蓝色旗袍,领子、裙角都有一圈白色的绒毛,下雪天穿兴许更好看。吴美娜一往情深地抚摸着,套在身上。鞋子是坡跟的,羊毛袜连裤袜贴身穿了。涂指甲油,左手右手交替着,天拿水的味道混合凛冽的冷空气吸进肺里,吹出来,一会儿就能干了。红艳艳的,真是喜气。
  头发散开,用梳子缓缓地梳,有些蓬松。用了些发油,头发于是顺从地趴在肩膀两边。眉毛不用描,吴美娜的眉毛本身就是漂亮。打了少许粉,红肿的眼睑下多扑了点。最后是唇膏,依旧是红色。
  吴美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
  那阳光照进来,照着伏在胳膊里睡着的她。
  从电梯到顶层,吴美娜吸引许多人的目光。
  “吴小姐今天真漂亮。”电梯小姐恭维道。
  “谢谢你。”吴美娜悲哀地看了看她,脸是扁平的,眼睛吊梢着,嘴角有颗痣,这样的平凡女子,肯定也有人喜欢,应该是幸福的一辈子。
  天台平时也不锁,站在上面,迎着冷风,吴美娜整理了下头发,往下看,小腿肚有些哆嗦。如果回到俗世,继续挨打,继续后悔,继续暗无天日的生活,不如了断轻松,疼也只是一瞬间,比一辈子受苦好。
  当她觉得像天空中的飞鸟一样自由的时候,那声沉闷的落地声就是她的绝响。其实吴美娜是喜欢平躺的那种姿势落地。
  第九章
  曼丽在节目中送了一首《四季歌》给吴美娜寄托哀思。她什么都不知道。节目完毕时照例向听众问候晚安。看到玻璃里自己的脸有些异样,后脑勺渗出深红的液体,再一眨眼,复又清晰。
  老张关了机器,待曼丽出来道,“我送你到电车站吧。”
  曼丽点头说,“好的,其实我还真有点怕呢。”
  “她生前你对她那般好,她不会害你的。”
  “尸体今天应该运回老家吧?”
  “差不多,钱已经送过去了,我们也算是仁至义尽。”老张也为吴美娜感慨,“何苦呢,熬一熬,好死不如赖活着。”
  “听说他父亲这次也很不好,受了刺激。”曼丽一边穿上外套,看老张蹲下锁门,警卫已经下班了,电梯停在电台这一层。
  “是啊,肺痨,不知道治得好还是治不好,唉。”老张关灯,锁门。楼下还有个二十四小时值班的警卫,电台贵重的仪器安心放在这里,小偷即使进来也得费功夫搬上一番,不好转手,卖铜也卖不了几个钱。
  到了一楼。好好百货公司打烊了,几个来不及出去的顾客跟曼丽他们一起坐电梯走特殊通道。电梯小姐也下班了,曼丽按了个1。
  总觉得身后有人,回头看,什么也没有。
  吴美娜的笑脸在电梯光亮的镜面上似乎一闪而过。曼丽揉了揉眼睛,拍了拍胸口,暗示自己,幻觉,是幻觉。
  电车站到了,老张道别,“别想那么多了,人生不就是这么回事。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曼丽点头上了车。这班车没有一个乘客,卖票的大妈睡着了,头歪着像几乎断了一样。曼丽还是买了票,省不了这一元钱。
  下车步行几分钟回家,风冷飕飕的,曼丽脸上的痕迹若隐若现,因为上班前擦了增白的粉底,又用遮瑕霜一点一点涂抹着,也看不出个究竟,同事偶尔问到,曼丽也早就准备好了答案——擦玻璃时让碎玻璃不小心割到了。
  大家都很忙,除非是家人或爱人,没人关心你的伤口。
  门口有张纸,曼丽心里一热,赶紧进屋开灯看了。
  “曼丽小姐,昨天晚上我来到这里,是从电台警卫那里知道你的地址。因为没有接到您的电话,心里又十分的惦念,等了许久,您却不在家。如果您看到这张纸,请您原谅我的冒昧,如果您有空,给我来个电话好吗?慷慨的先生留。”
  慷慨的先生。曼丽笑了,看见那张卡片仍然摆在桌上,现在打电话?九点多了,太晚,打搅人家休息,明天吧,明天晚上,下了节目就给他打。
  想起那天的噩梦,曼丽不敢关灯。虽说死去的是自己要好的朋友,心里还是毛毛的。洗脸的时候不敢再用檀香蜂蜜皂,怕泡沫迷了眼睛。只是用温水对着镜子轻轻擦着,那道抓痕渐渐显露出来,血早已经凝固,结了薄薄的痂。不能抓,抓了就留疤。
  倒在床上,滚来滚去,开灯不习惯,关灯又紧张。想想吴美娜的惨状有几分害怕,想起在家洗澡的情景有几分恶心。
  “君初先生,对不起了,我不是故意要拿你来幻想的,因为我实在是没有别的东西可想了。”曼丽在心中默念着。
  想什么呢,明天他会带我吃什么?君初一定会问,你想吃什么呢?曼丽闭上眼睛,舌头舔了舔嘴唇,城隍庙小吃吧,可以选择的东西很多,而且那样的环境让人放松,因为嘈杂,可以大声说话。吃完了以后去干什么?看电影吗?《姐妹花》是看过了的,散步?总不能老散步,买东西,又显得很俗气。烦恼,烦恼,烦恼!不如听他的意见——这样的事情让男人拿主意,麻烦,麻烦,麻烦!跳过这一段,想想万一君初先生跟自己谈恋爱了,会不会跟自己结婚?穿什么样式的衣服订婚?红色、白色或者粉红色?不行,还没有想求婚的情景呢!会不会是单腿下跪,或者是双腿?不能是双腿,那我成了他长辈了。不知道他喜欢生男生女,我喜欢女孩,他大概喜欢男孩吧。生个男孩也不错,像他爸爸那样英俊,别太调皮了……
  曼丽大概觉得自己是真的想得太远了点,抱着被子痴痴地笑。
  灯就在这一瞬间自己灭了。
  屋子里一片安静,笑声却没有停,曼丽把头埋进被子。不会吧,竟然停电,往窗外望去,一片漆黑。
  没有停的笑声是从窗户附近发出来的,一团黑影越来越近。
  曼丽不敢看,两条腿不停地发抖,是谁?是人?是鬼?
  被子被慢慢揭开,曼丽的眼睛紧紧闭着,她能感觉到身上的冷。一只手从自己的脊背慢慢地往上爬,脖子,头顶,额头,眼睛。
  到了眼睛停了,指甲很长。
  那只手把曼丽的上下眼皮用力分开,它要曼丽看。
  曼丽睁开眼睛,然后昏了过去。
  昏过去的那一瞬间看到的是吴美娜的脸,但不是真正的脸,吴美娜的脸在跳楼的时候摔碎了,贴在一堆黑红色烂肉上的只是一张吴美娜生前的照片,大大的眼睛,笑起来上扬的嘴角。
  曼丽早晨醒来窗外一片白茫茫,下雪了,阳台上厚厚的一层。窗沿有手印,不知道是哪个顽皮的小孩留下的,曼丽笑了笑,孩子们早早的打雪仗了,嘻嘻哈哈的,你追我跑。还是小朋友开心,无忧无虑。
  “但愿昨晚是个噩梦。”曼丽自言自语道。既然心里如此不安,还是去流华医院一趟。懒得细致化妆,除了遮瑕膏,草草涂了眼影就出门。感觉嘴角有一粒泡饭,一定是刚才吃剩的早点,看四周无人,舌灵巧地伸出来朝右边迅速一伸,将饭粒卷入嘴里,嚼了嚼,味道尚可。这是曼丽可喜之处,绝望时学习享受,悲伤时也不忘跟自己开玩笑,即使遭遇恐惧时仍不会忘记欣赏草滚露珠花飞花舞、菊残傲霜青松堕雪之美。
  吴美娜的尸体仍然在塑料布里躺着,僵硬。她父亲住了院,她母亲坚强地照顾着他。住的是劣等病房,伙食不好,老人家出去买鸡蛋去了。曼丽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吴美娜的父亲,不敢上去打招呼。悻悻地从医院走出来,离上班还早,四下游荡着,准备打个电话给君初。想想这个时候他应该在上班,还是不打了。
  君初在试镜头,男女主角拿着剧本正对台词,君初缓缓移动着摄影机,灯光准备就绪。他认真极了。女主角钟淑琴偷偷看了他一眼,心想等下那场吻戏要是换成君初多好。今天早晨打招呼时闻到他嘴里清新的中华牙膏气息,让人有接吻的冲动。
  “卡!”导演一喊,钟淑琴马上跟男主角分开,走到君初跟前撒娇道,“君初,我要看嘛,我看角度正不正。”
  君初道,“你等等。”
  把机器调为回放,钟淑琴赶紧把头跟君初凑到一块儿,刚好够他的肩膀。君初闪到一边跟导演讨论布景的细节。
  钟淑琴生气道,“君初你过来嘛。”
  “你要看,没说让我也陪着看。”君初扬了扬眉毛。
  导演奚落君初,“艳福不浅嘛,钟淑琴这座冰山遇见你就是喷发的火山。”
  灯光师笑得发抖了。
  君初沉了沉脸,假装正经道,“兔子不吃窝边草。”
  导演拍拍他的肩,“老兄,肥水不落外人田。”
  这个时候饭来了,大家全都吃饭去了,钟淑琴气得直跺脚,“沈君初你给我走着瞧!”
  君初大约听见了,转身道,“我现在正走着,你瞧瞧。”
  他很少笑,今天大约是心情好,笑起来很好看,钟淑琴呆住了,他妈的,真是迷死个人了!再看看男主角,还在回味刚才那个吻,咂巴咂巴的像头猪一样。
  下午又补拍了几个镜头,钟淑琴分外认真,该哭就哭,该笑就笑,君初也挺佩服电影从业者,怎样做到的呢?
  “君初,今天拍得顺利,晚上我请客去何须归大家吃个饭怎样?”导演王颖是个山羊胡,名气属于中等大小,思想却很先进,留过洋,跟君初颇为合得来。
  大家拍手称快,钟淑琴最为高兴。
  君初看看时间,“对不起,我得马上走了,昨天收到的电报,我母亲今天从老家过来,我得去接火车。”君初的父亲是上海人,母亲是湖南人,原配一直在老家住着,因为不讨父亲的喜欢。君初一直都在上海呆着,放假了偶尔回去一趟,母亲一见他就是哭,问姨太太们有没有打他。到这时候君初的父亲就会呵斥道,你看看你吧,谁敢打你的宝贝儿子,我都不敢。母亲便破涕为笑,拿君初最喜欢吃的糯米团子出来。君初的性格随父亲,并不厉害,但心里很有道道,不吃辣椒也随父亲,喜欢甜的、柔软的食品。
  “真扫兴啊你小子。”王颖顺势捶了一下他的后背打断了君初的回忆。
  “大家去玩吧,下次请大家到我家中做客,母亲这次一定带了许多湖南老家特产来。”
  “好啊,给我多留点腊肉跟酱板鸭哦。”灯光师傅是最嗜辣的。
  “没问题。那这样我先走了,各位辛苦。”君初戴好领巾,出了电影厂,这一条是后来新买的,仍是咖啡色,对于喜欢的东西君初总是重复地执着地喜欢着。
  原来雪这么大了。大片的雪花飘洒着,君初想起四岁过生日那天,跟父亲一起堆的雪人还有个名字,叫阿呆,因为他不动的样子有点呆。
  父亲用煤球给阿呆做了眼睛,胡萝卜做鼻子,扫帚做了手,手里还提了个桶。小君初把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给阿呆挂上,父亲不让。
  “那阿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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