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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道是“开店的不怕大肚子汉”,既然吃饭的有银子,那开店的绝没替他省钱的道理,只见跑堂的伙计忙前忙后斟茶倒水,然后站在旁边唱起一路路菜牌。
张小辫儿等人多没听过,也不知那些南北大菜都是什么,等把那伙计耍弄够了,最后才告诉他三爷吃饭从不问价钱,只管将八仙楼里拿手的好菜,掂配着上来十几道就是。不多时那跑堂的就将酒菜流水般传送上来,七大碟子八大碗,把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灵州八仙楼的菜肴名不虚传,果然是色、香、味俱全。
张小辫儿三人撸胳膊挽袖子,举箸运气,正待放开手脚一通大吃海喝,但还没来得及动筷子,就忽听得八仙楼外一声呐喊,暴雷似闯入几十名公差。这伙人行似虎、动如狼,进到酒楼中踢翻了几张桌案,更是不由分说,如鹰拿雀一般,将张小辫儿、孙大麻子、小凤三人按倒在地,抖出绳索来,捆成了四马倒全蹄。
张小辫儿大惊失色,忙叫道:“上下牌爷们高抬贵手,小人是进城来贩虾蟆的,并非粤寇的细作,可是拿错人了?”孙大麻子也大叫:“天大的冤枉!我等俱是良民!”
其中一个做公的捕快闻言大怒,抡起手来,左右开弓,各抽了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十几个耳光,打得二人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口鼻中都流下血来,牙齿也掉了几枚。
孙大麻子还想叫冤,却见那伙公人中为首的一位牌头点手喝骂道:“你们这三个杀剐不尽的贼人还敢多言?趁早闭了嘴,老老实实地跟爷爷们回去见官,还可少受些皮肉之苦。一场天字号的官司,够你们打得过了。”
这正是:“人心似铁非是铁,官法如炉真如炉。”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章 金刚禅
上回说到张小辫儿三人在八仙楼中要酒要菜,正得意间,却闯进来一群如狼似虎的公差,不由分说,就将他们拿翻在地。一旁的那只黑猫见机不好,嘴里叼住桌上一条糖醋鲤鱼,一阵风也似的逃出门外,遁入了街巷深处。
众公差自不理会那偷鱼的猫,当场搜出白花花一包银子,公差里为首的牌头骂道:“天杀的贼徒,此乃朝廷押在藩库的银锭,如今人赃并获,还有何话说?”当即便命手下人等,将张小辫儿、孙大麻子和小凤三人绳捆索绑,押回去打入牢中,听候官家发落。
张小辫儿本以为林中老鬼指点给自己的一场富贵,乃是桩无主之财,从来没去琢磨筷子城中的大批银两究竟是什么来历。他这辈子,连散碎银子也没经过手,又不识得铸在藩库银锭上的花押,哪料到会惹上这么一场弥天大祸?直到被做公的牌头一语点破,才如大梦初醒,追悔莫及,自道这次实是引火烧身万劫不复了,真好似“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雪水来”,万念俱灰之余,还不忘在心中骂遍了林中老鬼的祖宗八代。
列位看官听说,原来灵州城地处水陆要冲,又是南北商贾钱货往来集散之地,从清初便设有藩库,江南两省的税银钱粮,全都押在这座库中,到得限数再一并送往京城。灵州藩库所在的街巷,名为银房街,居住的多是银匠。
原来税银收缴上来时,多是以毫、厘、钱、两为计的散银,等取到了藩库中,还要再行熔铸聚合。由于江南富庶,钱多粮广,收取上来的各项税赋,乃是朝廷的命脉所在,故此防卫格外森严,库中墙壁都是内外双层,造得坚厚异常,称作“虎墙”,并且铜门铁户、数重关锁,派有专门的库兵看管把守。
自太平军从粤西桂东两地起事,席卷北上,所到之处势如破竹,灵州城以南的各处重镇,尽数被粤寇陷落。几路兵马对灵州形成了合围包夹之势,藩库里押存的大批税银还没来得及运走,也同当地军民一并被粤寇困在城里。
灵州城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壕深墙高,固若金汤,而且城中商贾众多,他们不惜血本,出钱出粮帮着朝廷募集团勇;城里又有许多洋枪洋炮,火器不仅数量多,而且非常先进精良,所以太平军接连打了数次,却始终未能得手。但太平军的首领们,也知道灵州城中设有藩库,库中积银无算,虽是前几阵折损了不少人马,仍是欲得之而后快,随时都会再次卷土重来。
灵州藩库里的银子太多,难免动人眼目,不仅是大股的粤寇意欲相夺,更有许多飞贼大盗,也想趁着战乱从中捞上一票,这些人或是三五成群,或是独来独往,踪迹飘忽不定,最是难以防范。官府为了保住库银,派兵日夜巡逻防卫,银房街里的明哨暗岗下了无数。乱世要用重典,一旦抓着了意图盗银的贼人,立刻凌迟枭首,杀一儆百,决不宽容。
可纵然是如此看护,最近这库中银子仍是不断失窃,奇的是虎墙高耸,铁锁俨然,并不知是哪路贼人,又是使的什么手段神通,竟能在重兵把守之下,把白花花的银子偷出藩库,还不留一丝一毫的痕迹线索。
库银失窃非同小可,官府红了眼睛,凡是出城的,一律严加盘查,防止贼人运赃出城,并且下了死限,命捕盗衙门里的一众差役,在限期内缉拿贼人,追缴赃物,否则便用全家老小抵罪。自古从来都说“官匪是一家”,寻捕官与城中的贼偷强盗向来多有勾结,公家擅能养贼,所以耳目最广,凡是地面上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没有他们打探不出来的。而且做公的眼睛最毒,让他们找寻为奸做贼之辈,便如同是仙鹤寻蛇穴,远远地占其风、望其气就能查知。
谁知多方打探下去,这桩天字一号的大案,竟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只得胡乱抓了些草贼充数,虽是逼着屈打成招了,却仍在不断丢失库银,如何交得了差?
众差人正急得没办法,捕盗衙门中的牌头忽然得着了一些风声,说是在沽衣铺里,有人用大锭银子买衣服,那银块底部正铸有灵州藩库的记印,线火子看得明白,再也不会差的。牌头当即撒出眼线,命手下在街上秘密寻访跟踪,最后在八仙楼里,将全伙贼人一举擒获。
灵州本来是个直隶州,但是因为附近城镇都已被粤寇攻陷,本省几位大员的脑袋多已搬了家,加之战时平乱所需,所以各道各司,乃至提督衙门和巡抚衙门这些全省的中枢机关,也都临时设在城中,现在的灵州城是督抚同城,并由治地内幸存下来的一众官吏们,协助巡抚马天锡,就地筹备钱粮,募集团勇守城。藩库失窃之事早就惊动了朝廷,巡抚马大人闻听拿到了飞贼,不敢稍有怠慢,当即传令连夜升堂,要亲自会同有司审问案情。
就见堂上灯火通明,诸般刑具陈列,衙鼓咚咚作响,差吏肃排两边,真是“胜似生死阎王殿,不输吓魂东岳台”。张小辫儿等三人跪在地上,看了这般阵势,早已惊得面如土色,体如筛糠了,这正是“有翅膀的,你腾空飞上天,有爪子的,你刨地钻进洞。既无飞天遁地术,休惹官司到公堂”。
张小辫儿心知这回的事闹大了,事到如今只好竭力澄清,他惯会见风使舵顺口扯谎,也不等马大人动问,忙呼道:“不劳烦大刑伺候,爷爷青天神鉴,小人们不打自招。”
那马大人城府极深,为人阴狠果断,素来以折狱问案出名,知道凡是重大之狱,都需要三推六问,详细审辨。他见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两人的形貌,便知是市井间游侠惹闲的顽赖泼皮,想那库银被窃,捕盗衙门多日里遍查无果,竟没一丝踪迹,如此手段,必不是等闲小可之贼能为。而堂下所跪的这三个人,看年纪都不过十六七岁,其中还有一个姑娘,只凭他们几个小角色,怎做得下如此遮天大案?但库银又确实是从他们身上搜出,看来其中必有曲折,须是察言观色、明辨秋毫,问他们一个水落石出。当下一拍惊堂木,在灯下详细推问起来。
张小辫儿好不乖觉,问一答十,满脸无辜地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衙门里的规矩他是知道的,要先说姓名出身,可张小辫儿、孙大麻子三人都是乡下的光棍没头鬼,又有什么大号呢?那小凤随她娘王寡妇的姓氏,就唤作王小凤:孙大麻子是家中老大,自小就满脸麻子,所以得了这么个诨号,从来没有大名。
张小辫儿祖籍并非是在金棺村,而是有些来历的世家,祖上曾做过京官,后来败了家流落至此。他是自幼就识得礼法,名字本是有的,只是那时年纪尚小,多已记不得了,现在细细回想,好像是叫作张什么贤,贤是圣贤书的贤,却不是管闲事的闲,中间那个字记不清了。后来流落江南,也不知是从哪儿论的,在金棺村里被排作了“官老三”,叔叔大爷们见了就是“小三”,同辈之间称兄道弟的,无不以“三哥、三弟”来称呼他。
张小辫儿先把自己说得守法重道、知书识礼,并称将来还打算寒窗苦读,考取一场功名,图个光宗耀祖,也好为朝廷出力,为非作歹、偷鸡摸狗之事是从不肯做的。可怎奈刀兵无眼,战火无情,使得金棺村毁于一旦,这才不得不和孙大麻子、小凤二人背井离乡,平时只好在山里捉些虾蟆,进城换些柴米度日。
只因最近鼠患猖獗,恰好前些天在山里挖到了一些稀罕的药材,就拿到灵州松鹤堂换了只擅能捕鼠的黑猫,想带它回去看家镇鼠。但当时天色已晚,城门已经关了,又担心露宿街头被巡城的团勇当成细作,便向铁公鸡铁掌柜借了他家的槐园空宅过夜。
马大人听到这点了点头道:“嗯……槐园曾是娄氏老宅,早已空废多时了,据说宅中闹鬼,是个不干净的去处。”
张小辫儿道:“大人真是体察民情、爱民如子的好官,连这等小事也了如指掌,那座槐园中果然是闹鬼闹得厉害。”随后将他们在槐园中,如何如何遇到老鼠偷运小孩,如何如何在地窖里发现筷子城,如何如何看见一个怪僧拿锅子活活煮了小孩来吃,他又是如何如何用黑猫吓得那怪僧抽了羊癫,才得以为民除害的经过说了一遍。
最后才说在筷子楼里找到大笔银子,并不知道是官府之物,自己这三人只不过是想得点儿小便宜,就随手拿了几块来花用,至于在金棺坟遇着林中老鬼,以及在瓮冢山里挖出僵尸的事情,则是只字未提。
马大人又分别审问另外两人,孙大麻子和小凤对整件事情并不完全知情,说起来前后多不囫囵,但大体也如张小辫儿所言。
马大人听到此处不禁暗暗吃惊,饶是他胸中渊博,遍通刑狱,也没料到库银一案竟然牵扯出这等异事。灵州城近年来常常有小孩丢失,始终没能破案,眼下粤寇大兵围城,官府哪还顾得上去抓拍花的拐子,想不到却与库银失窃有关,连忙派人到槐园之中搜查,并到松鹤堂拘来铁公鸡对证。
松鹤堂药铺的铁掌柜下落不明,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哪里带得到堂上?只把店中的伙计、账房等人拿来盘问,果然都与张小辫儿交代的毫无出入。然而一众做公的差役捕快赶到槐园,从地窖下去找到筷子城,发现失窃的库银果然都在其中,更有许多民间的金饰、珠玉等物,而且那和尚头上中了一棍,却只是昏死过去,并没有断气,当即被拿到堂上。
马大人深知案情重大,不敢怠慢,会同了驻防灵州的旗人官员,继续挑灯夜审。那和尚过了一道热堂,却抵死不认,他也知道自己犯下的罪过非同一般,认下了就得受一场碎剐凌迟的极刑,还不如在堂上熬刑而死,倒还来得痛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