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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儿整理了一下衣服,跟随两个姑娘走进上房,礼毕归座。德夫人问道:“什么事啊,把你们乐成这样?”兰儿把“宫门钞”上的消息说了一遍。德夫人说:“你们年轻人哪,涉世不深。这叫什么好消息?说不定哪家的姑娘倒霉呢!”德家大姑娘惊问道:“选中秀女能进天廷,还能看见皇上和娘娘,您怎么说倒霉呢?”德夫人道:“我也是听人家讲的。选中秀女是要进宫的,服侍嫔妃或是太后、太妃以及公主等等。会来事的才能靠近皇上呢,模样俊俏的也许被皇上看中,闹个嫔妃。极个别的,也许能当上皇贵妃和皇后,不过呀,这是万里有一的事,几代皇帝也碰不上一两个。进了宫就甭想再出来了,除非死了才能一家‘相见’,这不是活坑人吗?”德夫人又说:“我听人家说,‘秀女进宫,如落火坑’。就是那套规矩呀,谁也受不了。投河觅井、寻死上吊的大有人在,被人打死、害死、欺负死的也不少。这是旗家女儿的一道鬼门关,你们哪,还是躲躲好,千万可别让他们看见。”
德夫人的一番话,把自己的两个姑娘吓傻了,突然感到空气紧张、恐怖得很。兰儿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她坐了一会儿,便提到求帮的事。德夫人一听,赶紧取纹银五两交给她。兰儿说:“先后共欠您十五两银子了。等我家手头宽裕了,一定加倍奉还。”德夫人道:“邻居住着,谁不求谁呀,快别说了。”
兰儿起身向德夫人告辞。刚走到门口,正好与一伙官人相遇。为首的好像是个太监,他贼盾鼠眼地看了兰儿几眼,便走进德家大门。兰儿吓得芳心乱跳,一溜烟似地回到家里,把银子交给母亲,又把方才的事说了一遍。惠夫人也吓了一跳,急忙说:“肯定是内务府的人,背不住是选秀女的。这可不是好事,你快点儿找个地方躲一躲。”兰儿冷笑道:“怕什么,又不是老虎,他又不吃人!”“比老虎吃人还厉害呢!”惠夫人说,“老虎吃人,一口就完了。要落到他们手里,就好比千刀万剐零受罪。”
娘儿俩正在争执,就听院中喊道:“这是惠府吗?”惠夫人往外一看,可吓坏了。怎么?院里站的都是官人,为首的是个太监。她急忙对兰儿说:“快别言语,容我把他们打发了。”惠夫人边说边往外走,兰儿躲到门后听声。就听那太监说道:“你家可有个女儿,今年十六岁了?”惠夫人道:“老爷弄错了,我家是有个女儿,今年才十三岁。”兰儿知道,这是指妹妹说的。那太监说:“不对,我问的是你的大女儿。”“我就一个姑娘,哪有大小之分呢?”“胡说!户籍上写得明白,兰儿,那拉氏,十月十日生的,怎说没有?”“这个……”
兰儿见娘被人家问住了,便鼓起勇气,一开门来到院中:“你们找我干什么?”惠夫人见了,心中暗自骂道:死丫头,你可给我闯下祸了!那太监先是一怔,接着笑道:“惠夫人,你太爱开玩笑了。这不是你的大姑娘吗?”兰儿说:“我嬷嬷一时糊涂,说了几句错话,请公公原谅,有话就请到屋里说吧!”“好好好,还是兰姑娘懂事。”
太监在屋中坐定后,兰儿问道:“公公到我家为了何事?”太监道:“十天前,当今万岁颁下一道圣旨,要挑选秀女四十名,以充宫室。并且,还要在秀女当中选拔几位嫔妃。按本朝的制度,凡属旗籍四品以上官员的女儿,在十四岁以上、二十岁以下者,皆属在选之列。你父亲的旗籍是镶黄,曾做过三品道员,你又十六岁,样样符合条件。必须登记在册,听候拔选。”“明白了。“兰儿点点头,说道,“请问公公,还要办理什么手续不成?”“当然,当然。”太监取出一张表格,递给兰儿:“把这个填上就可以了。不过,要认真地写,把三代、出身、官职,出生年月日,一一书写清楚。”
兰儿接过表格看了一眼,说道:“公公少坐。”转身坐在方桌旁,提笔在手,不大的工夫就写完了。“公公请看,填写得对不对?”太监接过来看了一遍,说道:“对,对,一点不错。”他又不住地称赞说:“字写得好,模样长得也好。我看哪,中选是定下了,说不定还会选上嫔妃。到那时,可别忘了我这个跑腿的。”兰儿道:“公公贵姓?”“免贵姓刘。”兰儿道:“刘公公放心,到什么时候也不会忘了您。”“哈哈哈哈!是个有出息的闺女,你就在家候信儿吧!”兰儿一直把刘太监众人送到门外,这才把门闩上好,回到屋里。
惠夫人大怒道:“死丫头,连个好歹都不懂了,你这不是找死吗?”兰儿道:“应招秀女怎么算找死?”“唉,我的傻丫头哇!人家都怕选上秀女,躲的躲,藏的藏,运动人情,走门子,谁像你似的,送到人家面前!真要是被他们选上,你可就苦了!”兰儿不以为然地劝说道:“您老人家别着急,听女儿把话说清楚。选秀女一事,乃是皇上的圣旨,抗旨不遵是犯法的。重则杀身,轻则坐牢,咱们敢不听吗?再说,人家掌管户籍册,对咱们一目了然,这才找上门来。像您那样说瞎话,能混得过去?咱家的处境这样清苦,要钱没钱,要势没势,能跟别人比吗?”“这个……”惠夫人听女儿说得在理,火气渐渐地消了。
兰儿又说道:“女儿还有个想法!咱家少一口,就带出一张嘴去,负担能减轻不少,我若能选中秀女,一定在宫里好好干,多积存点银子,好补贴咱家的生活。万一咱家祖上有德,女儿被选上嫔妃,咱家就变成了皇亲,您还愁没好日子过吗?豁出我一个人,能换来这么多好处,有什么不好呢?”惠夫人听了女儿的话,很受感动,抱着兰儿说:“娘的宝贝,你净为家里着想了,可苦了你啦!”说罢,泣不成声,兰儿劝道:“您也不必替我担心。我总觉着,皇宫里也不一定像大家说得那么坏。起码说,吃的、穿的要比现在强得多。规矩严点并不可怕,少说话、多干活。人家叫咱干啥咱干啥,不也就完了吗?”
惠夫人止住悲声,连连摇头说,“不像你说得这么简单,到时候你就该后悔了。”兰儿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一切都交给神佛安排了。”惠夫人见女儿的心路这么宽,也就不便再说了。
书要简短。自从刘太监走后,好像石沉大海,一连十多天也没有消息,兰儿心中十分急躁。这天早饭后,突然接到宗人府和礼部的通知——明日寅时,进宫候选。兰儿又惊又喜,把事先准备的新衣服拿来,又洗头又洗澡,忙了个不亦乐乎。她娘也帮着她归整东西,足足忙活到深夜。
三更天刚过,门外人声嘈杂,那个刘太监又来了。一见面就问:“兰姑娘,都准备好了吗?”兰儿道:“诸事完毕,就等着走呢!”“太好了。车在外边,咱们赶快走吧!”兰儿点头,忙转身拉着惠夫人的手说:“您老人家保重,儿我走了!”惠夫人“哇”的一声哭了,抱着女儿说:“我的孩子,你这一走,抛下我们娘仨,日子可怎么过哟!”兰儿也垂泪道:“母亲不必伤心。按我说过的那么办,不论何时何地,儿也不会把您忘了!”
兰儿的妹妹和弟弟,拉着姐姐的手,也不住地哭叫。兰儿对妹妹说:“我走后,家里的事就拜托你了。你要好好在嬷嬷面前尽孝,把弟弟抚养成人。姐姐一旦有出头之日,决忘不了你。”刘太监解劝道:“好了,好了。明明是件大喜的事儿,你们哭什么?时间不早了,咱们赶快走吧!”兰儿把眼泪擦干,恭恭敬敬地给母亲磕了三个头,一狠心走出院子。
按下别人休提,且表兰儿。她走出院子,上了轿车,拐弯抹角,一直来到紫禁城。绕城墙又走了一程小便停在东华门外。兰儿隔着纱帘往外偷看,但见高大的城门两旁,排列着卫队,一个个盔明甲亮,各持刀枪。门旁有哨所一处,坐着一个蓝顶子的武官。刘太监到这个武官面前,说了几句话,又叫他验过凭证,这才放轿车进城。走着走着,车子又停住了。刘太监把兰儿叫了下来,领着她穿过几道宫门,来到一座宽阔的大院里,说道:“到地方了。你把这份凭证拿好,千万可别丢了,我走了。”兰儿问道:“我怎么办?”刘太监说:“等一会就来人,你听他的好了。”
刘太监走后,兰儿好像失去了靠山,不免一阵紧张。所幸的是,又来了好多应选的旗女,三三五五共有一百多个。兰儿偷着问她们的姓名和住处,大家窃窃私语。多数姑娘都胆子小,边说边哭。只有兰儿满不在乎,还给别人打气壮胆。
这时,从边门进来一群太监,为首的是“寿康宫”的宁总管,这家伙挺横,瞪着眼睛喝斥道:“安静!这是有尺寸的地方,不经允许,谁也不准说话!”这一嗓子果然有效,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宁总管又说:“一会儿圣驾就来了,谁要犯了惊驾之罪,可小心脑袋!咱家现在就教你们演礼,都要认真学。”说罢,就教起来了。
兰儿是何等聪明?一教就会。工夫不大,就把礼节全记住了。那些旗女可就不同了,有的本来就笨,再加上一紧张,怎么教怎么不会,把宁总管急得直蹦。天交寅时,东方见亮,就见一名太监走到院中,似唱非唱地说道:“圣旨下,应征的秀女,准备见驾呀——”宁总管急忙让姑娘们排成两队,低着头来到另一所宅院里。兰儿偷眼观看:但见脚下踩的是汉白玉甬路,两旁是玲珑透剔的花池和养鱼缸,对面是一座宏伟高大的宫室。上悬一匾,蓝地金字,是用满、汉两种文字写成的“寿康宫”三个大字。
旗女们不敢吭声,一个个屏息凝神,等候传见。一个太监走过来,先挨着个儿地验了凭证,核对了姓名和身世。然后,按照名次,一个一个地领进寿康宫,兰儿的名次排在最后,等了好长时间,才轮到她头上。
“那拉氏,兰儿进宫啊——”太监一喊,把兰儿吓了一跳,顿时紧张起来。两条腿瑟瑟发抖,兰儿暗自着急。自己骂自己道:没出息的东西,你哆嗦什么?平日的威风哪里去了?这可是关键时刻,福祸攸关哪!兰儿,兰儿,快鼓起勇气来吧!她这么一想,还真管用,当时就不哆嗦了。她来到宫门口,又着实地镇定了一下,然后很从容地走进寿康宫。她不敢抬头,双膝跪在眼前的拜垫上,行了朝王礼,口称:“婢子兰儿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突然有个苍老的声音说:“抬起头来!”兰儿又叩了一个头,把脸仰起。这时,她才发现:坐在中间的不是皇上,乃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衣著艳丽,雍容华贵,正含笑看着自己。兰儿寻思:这一定是老太后吧?
她猜得还沾边,这位老夫人乃是咸丰皇帝的养母——皇太妃博尔济吉特氏。原来,咸丰的生母早就去世了,是这位皇太妃把他抚养成人的——她就是恭亲王奕䜣的生母。咸丰帝对她视如亲娘,即位后把她封为“康慈皇贵太妃”,住在寿康宫。她现在是宫中的领袖,与皇后没有什么差别。皇上选秀女,都要经过她的审核。这一关过不去,也就算吹了。
老太妃见兰儿花容月貌,婀娜动人,当时就相中了,提起朱笔,在兰儿的名字上划了两个红圈。又简单地问了几句话,才打发她下去。兰儿回到院中,心里不住地盘算,看意思有门儿,但又不敢说